他的手指向日本本岛上方一条细细的海峡外虚点了一下:“从这里走, 在地图上也看得出来, 两大洲之间距离更窄,顺海中暗流而行,便容易被推到新大陆。回来时可顺这两处洋流而行, 往南行绕的圈子太大,不如多带些皮毛料的衣物靴帽,从北方沿岛链回来。”
从日本借道,应该可以。
这两年日本国颇为驯顺,弘治二十二年、二十四年都有日本西海道刺使、左京兆大夫大内艺兴遣使来中国朝贡,求金牌勘合,以便长久来朝。
弘治二十四年还没过去,日本国遣使来朝的事礼尚张昇记得清楚,出班应道:“日本近年颇顺服,屡派使者来朝,借道之事应当可行。”
若是有倭寇敢打大明船队的主意,就依永乐年间下西洋的旧例,“其蛮王之梗化不恭者,生擒之;其寇兵之肆掠者,殄灭之”。
张尚书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不过前几趟出使欧洲时,船队遇上海寇作乱就都是这么处置的,不必说,大伙儿就都心中有数。他鼓励地看了崔燮一眼,对天子说道:“臣以为既要借道日本,也当对其国主有所赏赐,此事仍交崔燮办即可。”
弘治点了点头,含笑说:“礼部之事,皆依卿言。若崔卿又得了神仙什么提点,也尽可上疏奏来。”
皇上这态度是信他呢还是不信他呢?是不是已经看出他穿越者的真面目了?
崔燮感觉脸皮有些发紧,脑后微微冒汗,但既然最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别的也该提一提。他那天听谢瑛说,锦衣卫们怕在海外染上疫病,都寻医官种人痘,当时就想把种牛痘的方子给他们。只是这一个人一个人传的太慢,不如直接献给天子,由医官给出洋的队伍集体接种。
人痘虽说自宋朝就有,可天花痘浆的传染性太强,最好的大夫用熟痘疱粉接种的,百人里也会有三五个染病而亡的;若赶上没有熟痘疱,而是用“时浆”,也就是病人痘中浆液种植的,那就是赌生死了。而牛痘染到人身上,至多是病上几天,轻微出痘,不会有性命危险,预防效果还好。
他闭着眼把这建议提上去了,这回却不再说是神仙教的,只说是家里常食乳品,曾见来卖牛奶的回回人臂上生了极似天花的痘疱,人却精神健旺。前些日子听邻居谢镇抚说到许多锦衣卫争种人痘,想起此事,打听得他家绝少出痘,便疑心此痘与彼痘有关。
若能使医官证实,那出洋的官人们种着就更安全了,免得令使节不死国事,而死于疾患之下。
天子喟叹道:“若真能有用,亦是救万千生民之术。高大伴记下此事,回头便叫人找来染痘之牛,令太医试种。”
朝议结束后,崔燮的顶头上司张尚书倒特意找上他,同路而行了一阵子,低声问道:“你当真是得祖先梦授海图的?不是少年时拜了老神仙为师?”
不是,张国丈这说法比他的托梦还经不起推敲,怎么礼部尚书也能信?
就是真有神仙降世,也得找个气派名山,景致好的洞府,不能甘心当个迁安县嘉祥屯外小山包坟圈子神吧?
他断然摇头:“实不曾有这等遇合。我若能遇着神仙,早就学道术去了,到时候‘跨虎登山随地走,三山五岳任逍遥’,岂不比做官安乐?”
罢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吧。赏赐日本国主的事也交你一并处置了。
张尚书微微一笑,洒然而去。出得长安左门后,李老师过来寻他,也问了问他那祖先托梦是怎么回事,当年他在家乡究竟遇没遇上什么奇人。
崔燮苦笑道:“恩师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能不知道我遇没过仙?我若真能沾上仙气儿,先就得求神仙点化我一副比兆先师弟更好的诗心,写他千八百首名诗。这图实不知怎么生到我心中的,我倒觉着不是我一介凡人能有仙缘,定是大明国运当兴,或是新大陆土人盼着天恩惠泽,引动神人怜惜,才借我的手献上海图。”
他双眼晶晶亮地看向李东阳,试图显示自己的诚意。李老师想起他送给自己和家里两个儿子的诗,沉默了一阵,竟觉着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也许就是大明当兴,上苍才除了汪直、万贵妃、梁芳、韦兴、纸糊三阁老……又降下仁厚圣明的天子与聪明仁孝的太子。如今朝堂上英材济济,哪个不是天资纵横之辈?连锦衣卫里都出了个仁厚的谢指挥管束他们,不仅不再诬害仁人志士,反倒救护了不少正人君子。
上苍已降下这许多正臣来辅佐大明天子,再降一个崔燮,也不是什么可怪之事。
他放开心中疑虑,含笑吩咐弟子:“出海的事你若记得就多上疏,若不记得,就交水师筹备,尽心即可,不必勉强。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多提仙人——将来史书上不记你如何为国尽忠,只记些遇仙记之类的奇闻逸事,名声也不好听。”
崔燮现在是怕人扒皮,史书上就不怕了,别人不扒他自己还要扒呢。不过他对着老师还是一副好学生相,领了教诲,便兢兢业业地回去拟敕书、赏赐单去了。
出海的事又准备了一年余,直到弘治二十五年,这趟大事才得正式启动。
这一趟去得声势烈烈,船队本身就已有三十余条九丈长的大船,还有十数条先行遣到日本国为船队准备淡水和食物的小船。从中国沿海到日本的海寇势力为之一清。知事的都窝在岛上不敢出来,偶有企图仗着船只体型小、转寰迅捷来抢掠一把的倭船,隔着数里便被船上固定的铜炮打烂。
明使登上日本,先封赐了陆奥藩守——如今日本大幕府将军是足利义重,但他既不是国主,又没向大明请过封贡,礼部是不把他计在正经官员中的。
眼下是忙着去新大陆,没空理他们,待船队平安归来,天皇再送个衣带书什么的求宗主国救援,他们还待给日本国主清君侧呢。
遣日使团在津轻海峡附近修筑码头,收集饮水、食物,询问外海季风、洋流等项,以备新大陆使节参详。五月间,由三十余条按着西方货船优点改造过的新船结队通过津轻海峡,乘环太平洋黑潮驶往新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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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去却是过了两年多才回来。
去时文人白皙文弱,武人光鲜俊秀,回来时却都比去时黑了不少。随船带回来数十名穿着大明衣冠的黑肤土人,混在他们当中,一眼竟看不出不是本国之类。
崔燮带着礼部官员到城外迎他们回来,众人见了那些土司使者,颇有些吃惊,都问他们这些人是当地土人还是早先移居过去的中国侨民。
主持赐封的礼部主事聂贤笑道:“不是咱们中国人。有许多正是当地土司的子弟,还有几名年长的是南边一个蕃国的耆老。”
他一一介绍了来朝之使的名字,出身部族,又交代道:“我们先在北大陆中部下船,沿海岸一路南下,先见的都是贫寒小部,到南边儿天气越热,所见的土人部也越富裕,才知道当地土民也有建国建城的。不过他们那里只有玉米,不生麦稻;没有马匹,穷的部落逐野牛而生,富的则养的是种又似羊又似驴的头口。”
当地也会纺棉、麻布,也有陶器、铜器,只是没见过铁,崔学士让备的铁器到那里可比真金白银都值钱得多。那些土人用金银铜换铁器,半分也不带心疼的,待他们这些上国使臣也客气,虽然国小民穷,也是尽力拿了好器皿、好吃食招待的。
唯独一种黑乎乎的苦水叫人难以消受,土人却爱喝那苦水,说是能提神醒脑。当地土人还用叶子裹着一种干草丝吸,吸完了人就迷迷乎乎躺到地上,看着不似什么好东西。
他跟监察御史刘寓生留心了一下,看人收集了许多当地植物的种子、嫩苗,只是没要那种迷人草的种子。
崔燮心中有数,那肯定就是烟草了。
吸烟有害健康,这个标签现在就得打上!
待会同馆主事把使者领下去,崔燮就抓紧表扬了聂贤几句,顺便给烟草贴了个比妲己还祸水的标签:“聂主事做得极好。你们出海是为朝廷怀柔远人,搜寻良材、异种回来的,那眼见着能毒害人的东西,岂能将它带来?我看土人不修农事,不擅冶炼,也与吸那毒物能迷人败志有关。”
小聂同志和小刘同志觉悟非常高,表现非常好,回头两人把游记交上来,崔领导亲自给你们设计一部新大陆游记的大画影!
聂贤激动得肝儿都颤了,险些扑上去抱崔侍郎——只怕被他一膀子顶出去,没敢扑。他眼珠转动,想着自己那几箱子日志,迫不及待地讲起了他们的怀柔经历。
海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原先那些下欧罗巴的必然也苦,人家能忍着,他们也能忍。
他只挑着比较符合《每日农经》《锦衣卫》风格的农事与战事说:比如他们怎么帮着小部印第安人盖正经房子,砌砖石圈圈养野牛、羊驼、火鸡;教那些有城池、会农耕的大土司种稻麦,烧水泥,打青铜农具;还把朝廷配发的军铲送给他们好几把——
没有铁器,种地、伐木真费劲啊!
那山林里有成片的好木材,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要造多大的海船和宫殿都能造;地里洒些谷子就随便长,野果又多又甜;还有一种类似番薯而黄皮黄瓤,味道不甜的薯类,在高寒的地方也能长,也极高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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