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时间,这样的场面冯思远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曾经那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才子早就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灰飞烟灭了。人命和鲜血,对冯思远来说,都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因为这是战争,你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有可能失去更多,只有坐在千万尸骨中央,还能理性思考的人,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眺望战场的时候,冯思远忽然看见秦州城墙上出现一袭紫色官服,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长相。但这个时候能出现在这里的,穿着紫色官服的人,就只可能是李弘济。
冯思远那一颗冰冷的心忽然起了波澜,李弘济是什么时候来的?秦州这么危险,他应该呆在安全的地方的!
西夏连攻数日,仍旧拿不下这座城,三万大军只带了不到十日的口粮,而秦州城下坚壁清野,除了一片坦荡什么都没有。
西夏将领原本以为现在秦州城内空虚,应当很快就拿下,拿下秦州后,便有充分的补给,没想到这块看似软乎的骨头却如此难啃!久攻不下,周围的州县肯定已经反应过来,援兵应该很快就到,他有了退意。
可眼看秦州在连日的攻击之下,已经薇若累卵,这时候放弃,他又实在不甘心。
入夜,连日攻击的西夏士兵也疲惫了,急需养精蓄锐,丑时,在城内城外所有人睡得正熟时,一股军队突然冲出来,像一把钢刀,一刀杀入了西夏中军大帐,仁多信猛然从床上惊醒,冯思远手中□□便刺中他的咽喉。
失去主帅,三万西夏铁骑顿时变成了三万待宰羔羊,整个军队乱作一团,任由冯思远率领的五百人来回纵横驰骋。
李弘济这些天一直同守卫秦州的将士守在城墙上,因为连日疲惫,此刻刚刚睡着,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闪电映照出的瞬间光明中,看着那张被痛苦和欲望纠缠的面孔,汗液滴落在李弘济的皮肤上,然后渗入骨髓。
城外一片喊杀声,李弘济从这场慌乱的梦中惊醒,身下潮湿一片。又是这个场景,这八年来,李弘济总是梦到这个场景,他为了摆脱这个梦境,找过最漂亮青楼名妓,甚至暗地里去过南风/馆,可惜都无济于事。
阿芙蓉膏,冯思远只给他用过一次,可这八年来,冯思远已经变成了阿芙蓉膏,李弘济沾染上了,就怎么也戒不掉。
李弘济披上衣服登上城楼,武郃此时正城楼朝西夏军营眺望,看见李弘济,满脸兴奋,忙说:“李大人,一定是冯将军,是冯将军趁夜偷营去了,你让我率领军队出城去支援冯将军吧!”
城外敌军大营里一片火光,李弘济第一次来到前线,第一次直面血淋林的战场,他的智慧不足以应付这瞬息万变的战争,所以他不能赌,李弘济摇了摇头。
“为什么?大人,机不可失呀!”
“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不知道是援军还是冯思远突然发难,亦或者这是西夏人引我们打开城门的阴谋!现在城中军队死伤殆尽,你们即使出去,也没有多大作用,反而会让城门洞开,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难道我们就看着机会这样白白错过,冯将军可是只带了五百人呀?”
“冯思远离开前只说让你守城,嘱咐过你无论如何不能出城,既然他做了这样的安排,你就应该相信他!”
这场单方面的斩杀从丑时一直持续到天明,朝阳从东方山间泼洒出万丈光辉,烈烈旌旗裹着西风,秦州城下尸横遍野。
此时,西夏人才意识到,这夜劫营的不过几百人而已,可主将被杀,士兵死亡过半,剩下的人都成了一盘散沙。
李弘济看明情况后,当即命令武郃带兵杀出城。
冯思远身中数刀,甚至有一刀穿透他的腹部,鲜血顺着铠甲滴落,渗到这篇他守卫了八年的土地和城门,可他依然站立着,砍翻冲到他身前的西夏人。
冯思远觉得自己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血正在身体里冷却,心脏依旧铿锵搏动,八年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战争,从没有想这一刻这样与死亡如此贴近,人都惧怕死亡,而他却不怕,这八年的命,是老天借给他的,让他不至于斩首于闹事,埋骨于荒野,让他可以建立功勋,让后人谈起冯家时,不至于只停留在贪官污吏的印象上。
他们祖上,是以武起家的,是跟着太/祖马背上打天下的悍将。几代人的温床软塌,莺歌燕舞,磨灭了骨子里的血气。这一刻,隔了几代人的英魂附身在冯思远身上,他就凭着最后一口气又斩杀数人。
在柔媚的晨光里,冯思远眺望秦州城墙,他看见了站立在城墙之上那个紫衣高官,也似乎看见了他眼角下那颗比这满地鲜血还要红艳的泪痣,他朝着城门的方向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颗泪痣。然后他的身体直挺挺的倒在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他面前就是汹涌而出的秦州守军,他身后是溃散逃亡的西夏铁骑。
战争结束,清理战场时,他们才找到埋在尸山血海中的冯思远。士兵欣喜的喊道:“冯将军在这,他还活着!”
第63章 押解回京
隔了八年,李弘济终于再一次见到冯思远,军医取下他的铠甲,剪开染成红色的衣服,在紧贴着心脏的衣服里,藏着一个锦囊,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红的刺眼。
李弘济觉得自己胸口在发烫。
看到冯思远的伤势,军医开始发抖,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冯将军伤得太重,恐怕不行了!”
听到这话,武郃暴跳起来,怒目圆睁,一把薅住老军医的衣襟,怒吼道:“你给我救,就不回来我酒让你全家陪葬去!”
“将军,肠子都露出来了,真的活不了了!”
军队里几乎都是半吊子的赤脚医生,有些甚至是兽医,有些时候这帮子大夫,就是在草菅人命。
李弘济拿过军医手中的工具,说:“我来吧,你给我打下手,闲杂人都出去!”
“让你们都出去!”武郃对屋子里其余士兵吼道。
“武将军,你也出去!”李弘济说。
“什么?我?”武郃大惊,但枢密副使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是在出门之前,他朝李弘济恳求道:“李大人,求您一定救回冯将军来!”
李弘济点了点头“我尽力!”
李弘济看着眼前这人,感觉十分陌生,宽阔的额头,剑眉入鬓,英挺的鼻梁,皮肤被西北的烈日晒成了古铜色,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贪生怕死的纨绔子弟了。一别八年,沧海桑田,自己也不再是当年哪个心怀正义无知无畏的愣头青了。
冯思远伤的很重,身上大大小小几十个致命的刀口,其中最棘手的就是横在腹部的那道口子,军医眼睁睁的看着李弘济将冯思远流出来的肠子塞回他身体里,用桑皮线一针一针缝合起来,吓得面无人色,尽管这个军医经常因为大头兵腿长中了一箭就锯掉那大头兵的整条腿。
李弘济也觉得自己不是在医治一个活人,而是在摆弄一个死人,甚至在手术过程中,他都不敢探一探冯思远的鼻息,他只是知道,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冯思远就只有等死的份了,直到一切结束,军医告诉他,冯思远还有气息,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李弘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不能一直耗在秦州。他走之前又去看了还在昏迷之中的冯思远,将那个被血染红的锦囊,又重新放回到冯思远贴身衣服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难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总会梦到八年前雷电交加的那一晚,这么多年了,冯思远就像是另一种阿芙蓉膏,自己分明厌恶,明知道那是危险的,还是忍不住会去想,深入骨髓,无法自拔。
冯思远醒过来,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宋朝付出三千人的代价,让西夏在秦州城下折损了近两万兵马,尤其是冯思远带领五百人夜袭西夏中军大帐,斩杀西夏主帅仁多信,风一般传遍了西北全境。
朝廷下令西北个州县取消互市,开始施行经济封锁。
西夏在一片不毛之地上,除了河西走廊那块塞上江南能种农作物,其它的几乎都是不毛之地,拿得出手的特产就只有盐巴,但他们缺的东西太多了,他们需要江南的丝绸布料,他们需要大宋的茶叶陶瓷!
西夏再次请求议和。
战后,无论是带兵援救渭州的李左李大将军,还是守城的武郃武将军,甚至多次想要弃城逃跑的秦州知州都加官进爵,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只有冯思远,只字未提。
秦州全军上下都为冯思远忿忿不平,不过他们没有忿恨多久,关于冯思远的处置就下来了,却不是什么论功行赏,而是押解回京候审,秦州知州为了能掩盖自己想弃城逃跑的行为,恶人先告状,参了冯思远一本,说他私募军队。
历朝历代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胆敢有一丝一毫妄图威胁他们权威的行为,哪怕是宽厚仁慈的大宋官家!
冯思远本人倒是坦然自若,文官的那副道貌岸然嘴脸,他早就领教过了,本来就是捡回来的命,既然上天让他活着,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重伤在身的他被拖上囚车,从西北苦寒之地押回了温暖的京城,早春之际,细雨飘零,一路青翠。八年前,他披枷带锁而来,八年后,他依旧是披肩带锁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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