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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至于排除异己——比之先帝当年,他甚至都可算有过之之处。
巡防营昼夜不停,在城中各处逡巡,拔除逆乱党羽,仿若黎明之前的幽灵。

先帝的列传史书没有来得及修,大周开国百年,第一次迎来了在兵临王城的战乱中开启新治的时代。

而这座城对四军之乱毫无知觉,只像是跟这个漫长的冬天有说不完的道别,大雪一场接一场。雪下完了,又该落梅纷纷。
老皇帝发丧当日,白梅花瓣飘满了整个金陵,摄山为之一白,山色尽空。

未央殿里的龙椅正要换把新的,匠人宦官在殿中忙成一团。人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可是小心翼翼比大声叫嚷还让人烦扰。
新帝自己提了把红木椅子在未央殿的廊下,反着往上一坐,提起蘸满朱砂的青金狼毫,在奏折上批了一笔锋锐外露的“准”。

谢疆刚封了衡亲王,从户部被提溜到了中书。户部没新人,林颁洛只好顶了他户部的缺,又被礼部的傅为叨叨了一脑袋官司,此时只能提着袍子走上白玉长阶,在地下端正跪好,把送先帝下葬的规矩从天干地支掰到父子人伦。
他说得口都干了,忍不住干咳一声,谢疆路过,垂眼给他递了杯茶。

皇帝批完一叠奏折,林颁洛也喝完了茶,被皇帝身上的药香味一熏,便想起了传闻中血守金陵重伤未愈的鹰扬卫,似乎正是被抬进了王宫。
那个鹰扬卫应该叫宿羽。林颁洛还记得某年的五马渡,春光半面,细雨昏黄,有个人摸了半晌泛出青茬的下巴,最后嘱托林颁洛送他渡河,用的词是“专爱闯祸”。

关于人生之漫长与无常,那时的谢怀自己大概也没想清楚,所以一身胆气铿锵,不高兴就横刀,被冒犯就反目。
但每走一步路,其实都会意味着什么,并且无可回头。

傅为说人身居高位,重压之下,一定会变。林大人对此很有些不以为然——坐的位子再高,不也就是个死后软塌塌的肉体凡胎么?
不管是谢怀还是宿羽,哪怕再加上一个粉饰太平的谢疆,其实跟他都是一样的——也就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不满郁积,热血满头,会退缩,会踌躇。
就像谢怀,少时轻狂变风雅,如今当了经法之上的皇帝,仍然可以蔑视经传正风。

林颁洛在谢疆跟前胡说八道惯了,一时没把自己当奴才,又问了一句:“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什么不去?不然傅大人都没法告知万民给个交代,史官都没法落笔,总得有个说法……”

新帝终于从书章之中抬起头,露出一张俊逸过头的面孔——长眉弧度硬挺凌厉,仿若玉玺上的一道龙脊之弓。眉下的眼睛更是深邃明澈,视之几可灼人眼目,此时却殊无温度。
年轻的帝王微一垂目,视线吝啬地在林颁洛脸上划过。深黑的眼瞳中碎雪纷纷,溅满了白梅回旋的倒影。

半晌,更换王座的匠人鱼贯而出,宦官垂首道:“启禀陛下,龙椅好了。”
皇帝把纸笔递给宫人,自己提起红木椅子走回了殿中。
离开之前,这个以不受宠爱称名的先皇长子留给他三个字:“朕怕冷。”

作者有话要说:
1、叹口气。
2、谢谢欢喜无限、道尔家的猫、四川话特级教师林大壮、阿柚和li?各位老师的boom!谢谢曲煊的shouliudan!谢谢七声号角sama的深水鱼雷(真的吓到我)!总之感谢大家先富带动后富,我争取早日上CCTV7致富经!
3、今天晚上等我回家给大家发小包包!(真的很小)
4、没啥意外的话后天开第三卷!一共就三卷!
不说了谢怀要睡回笼觉我给陛下暖床去了





直至长风沙
第74章 龙蛇影外
从大陆到海洋,四境六合都是盛夏。

山岭之下铺满翠色,再向上,却是金黄的土石。顽石被风剐蹭成了石笋和石塔,轻易就能被斜阳拉出一棵六尺高树的影子。

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像是不怕晒脱皮,正顶着比鹤顶红还毒的斜阳蹲在石林里叽咕。穿得花红柳绿的一个问:“这写的是什么?”
另一个打扮更奇,头上戴着顶瓜皮似的帽子,把小眯眯眼贴在石头上认了半天,“都看不清了啊。初……切云……周帝……”
花红柳绿奇了,“你认识‘帝’?咱们还没学到这呢。”
瓜皮没好气,“你祖传文盲吧你?”

小孩儿们拖着鼻涕边打架边跑远了,宿羽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

高天极其晴远,蒲公英被微风卷起,如飞蓬逐流云而去。
石丛被风剐蹭得粗粝不平,那块矮石尤其不显眼,还沾着青苔,大概是被新近刨出来的。

但上头确乎有字。

宿羽弯下腰。他一向耳聪目明,这时视线却有些异样的模糊,竟然看不清。
那小孩说有几个字,“初”、、“切云”、“周帝”。
“切云”他知道,但“周帝”是哪个周帝?
他伸出手,试图拨开那石头表面可能并不存在的陈灰。

手伸到一半,宿羽陡然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
空气里都是烧灼炎热,仿佛野草烧焦。

这是野狐岭的味道。盛夏的野狐岭日光焦灼,枯干的草料就像被野火烧干一样,发出仿佛烧炭的气味。
所以是梦。

宿羽胸腔中的脏器猛地跳漏了一拍,疾疾伸手向那石块摸去——

蒲公英,黄石板,湛蓝高天,天边流云,以及远得不可触摸的梁州大靖金陵……周遭景物遽然坍缩,缩成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黑夜崭新陌生,仿佛盘古第一次开出天地。

———龙蛇影外———

尉都的炎夏热浪浩荡,夜空里憋着场雨,草蛩鸣叫低泣。

刚即位一年半的小皇帝吴谲爬下龙床,又爬上脚凳,拽了拽一个人的袖子,低声说:“李侍卫。”
李侍卫耳朵不坏,但总是叫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捂着胸口,迷迷瞪瞪地转回头去,立时清醒了大半,打了个磕巴,“小……陛下?”

吴谲才七岁,从小被摄政王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一般孩童还要天真得多,当下并没有在意李侍卫的笨嘴拙舌。
他伸出小小软软的手,似乎想摸摸李侍卫下颌上那道浅而细长的伤疤,伸到一半,又严肃地收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软声软气道:“午夜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但朕有一事,困顿于心不得其解,不知李侍卫可有闲情……”
吴谲并不知道自己啰嗦得让人头大,一路文绉绉了下去,最后终于上了大白话,“不知李侍卫可有收到腰牌?护送朕去九回岭祭天的腰牌。”

开战已有一年半,北济铁骑长驱直入大周领土,将陇青二州占为己有,在当地挖掘矿石冶炼刀兵,运到南方的战场;又大兴土石,在北境制高的九回岭上建起了宗庙高楼,就等小皇帝去率臣民祭天,以示国威显耀。

阴暑天的深夜里没有月光,北济皇宫井然肃穆,明光宫里只有一盏长明灯跃动着,小皇帝的一头银白发丝被照出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光亮。

民间传说先皇吴微被摄政王关得满头都是白发——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是人死就算灯灭,再去追究,已无必要;可是吴微的独子吴谲,确实是天生白发。

借着地利和兵马之便,北济显贵府中多半养着些从楼兰、龟兹乃至大秦来的艳丽女子,再加上皇室人伦糜烂,新生出来的显贵中,十之七八都有那么点“非我族类”的异相。
比如吴谲白发,比如吴微据说肤白胜雪,再比如摄政王吴行,确实是有两只金黄的眼珠子,像条蛇一样,在阳光下时,仿似可以凝成一条噬光的黑线。

李侍卫盯着小皇帝的头发,摇了摇头,话音极其清亮温柔,“末将没有收到过什么腰牌啊,陛下。末将听闻,人选是抽签选出来的,为了陛下圣驾无虞。”

吴谲没听过“圣驾无虞”这个文绉绉的说法,也不知道李侍卫又是从哪淘出来的新词。李侍卫是从南边的九回岭来的,那地方挨着大周,大周读圣贤书的人多,民风文雅,所以李侍卫的谈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然有一段风流自在,不是北济朝中那些绞尽脑汁装圣贤、却始终虚妄无稽的人比得来的。
李侍卫长得也好看,虽然下颌上有一道刀疤,不过浅得很,若非灯火角度玄妙,吴谲到现在都发现不了,别人更是看不出来。
他看着李侍卫清秀过头、略有苍白的面容,很慢地说:“可是朕想要李侍卫陪朕去。”

上个月吴谲惹毛了摄政王,吴行大发雷霆,把明光宫的侍卫砍了个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茬韭菜兵,等他下次发火时再割。

李越就是新调来明光宫护卫的新韭菜中的一根。
但李越不像其他的侍卫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是有点懒散有点不在意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像只晒太阳的大懒猫。
吴谲知道世人都怕死,自己身边的人更是怕死,生平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喜欢他。

李越打个呵欠,坐了起来,“那陛下的意思是?”
吴谲猫一样的双目瞬也不瞬,甚至闪着一点自得的神采,“朕有一计,一命换一牌。我们去杀掉一个人,拿他的腰牌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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