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是串门呢。
小兵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麻溜地把他领到了中军帐。
燕于飞人不如其名,也没燕燕于飞,也没翩翩君子,而是个比霸王花还高一脑袋的抠脚大汉,满脑袋长毛大概还没习惯被束缚,就像烤过的杨柳枝条一样,支棱着被布条艰难地拢成一个髻——要不是这个造型露出了挺鼻梁大眼睛,李昙真得怀疑他和燕燕不是一个妈生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昙手里的剑,盯了半晌,才张开手,“拿来。”
李昙连忙递到他手里,燕于飞又问:“你是谁来着?”
李昙说:“李昙,就……我父亲是李存年。这剑是怀王殿下——”
燕于飞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剑,也知道剑主人的深意。他点点头,干脆利落给手下比了个手势,“捆起来。各自整兵,即刻启程,去陇州。”
暮色.降临,谢怀和宿羽真的叫了只鸡来,不过谁也没心思吃,撕都懒得撕。烤鸡在桌上撅着屁股埋着头,看起来对此也相当羞愧。
按道理,李存年应该干脆利落把谢怀给解决掉。可他就这么拖着,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宿羽托着腮帮子琢磨李存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谢怀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一本闲书来钻研,还邀请宿羽来一起钻研,“哎,你看这个,下回咱俩试试。”
宿羽看了一眼,被光怪陆离的姿势彻底惊呆,索性捂着眼睛蹲门口去了。
外面吵吵闹闹的,宿羽耐不住性子,把手按在刀柄上,说:“我去看看。”
他刚推开门,就被三伦扑了回来。
三伦瘦瘠的脖子上扛着少说有十把刀,一看就是要跑路的样。他慌慌张张地往外看了一眼,低声说:“乱了,全乱了。他们要反。”
反?
宿羽说:“要反也是反……反他干什么?!”
三伦咬了咬后槽牙,像是豁出去了,说:“殿下,你当真没带一兵一卒吗?”
谢怀上个月清洗青州时,便是像这样杀了个回马枪,埋伏包围的虎贲军顷刻神鬼般隐现,一点细微的异动都呈在眼下,逃不出掌心。
洗劫历经三天,据说青州大营空中秃鹫盘桓,至今未散——如此规模,不像“清洗”,更像屠杀。此种刮骨疗毒,若说对无辜者没有丝毫牵连,谢怀自己都不信。
他若是君,便是暴君;若是为吏,便是暴吏。麻木不仁,下视浊世,一如浮蛆。
知其人度其行,陇州眼下人人自危,终于有人挑起了话头,“怀王要把陇州变成青州,谁知道你我会不会变成刀下冤鬼呢?”
一传十十传百,细微的怀疑和不满,加上有心人三四分的纵容和默许,轻易煽动一股浪潮。
谢怀把书合起来,摸了摸下巴,“聪明。”
满朝大周文士,比不过一个北济奸细。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的“如何安置怀王”,如今被李存年一鼓作气地推到了悬崖边。
用这种方式将他斩于马下,正对王城人的胃口,李存年若是运气好,最多落个管教不善的罪名,不过几年,还能继续平步青云,更深地楔入王朝的心脏。
宿羽把刀扔开,开始穿甲。谢怀坐在桌边,突然说:“别穿了。”
他手一顿,没停。谢怀继续说:“别穿了,你先走。”
宿羽咬着牙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色衬出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发亮,更衬得眼瞳漆黑坚决,“想都别想。”
谢怀没再理他,自己倒了杯酒,凑到鼻端闻了闻,“你叫三伦?姓什么?”
三伦说:“啊?没姓,我是炉灰坡捡的。”
这自我介绍有种老套的新鲜感,谢怀一笑,“我听说你这样的,媳妇不好娶吧?”
按照军中将士的眼光来看,怀王这人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若说他没架子,架子倒也不小;若说是有王贵之气,此人又总有点视身份如粪土的意思,随时都能在田垄边坐下来吃豆腐脑谈娃娃亲。
一句话说得三伦老脸一红,把脑袋一低,“我是不好娶媳妇,但这锅好像是我自己的……”
谢怀很和气,“没事,怕什么,给你指婚不就行了。”
三伦“蹭”地抬起头,“给我指谁啊?”
谢怀这几年忙得满大周飞,一时也没想起来别的优秀女性,于是病急乱投医道:“燕燕。”
千里之外的蝗虫郡主并不知道自己就被轻易拿出来当了枪,三伦也惊了,“那可是郡主!”
谢怀呲牙一笑,活像头阴森森的狼,“郡主怎么了。不管你想娶谁,哪怕是公主,本王也给你开后门。”他指了指宿羽,“只要你把他弄走。往南去,往西去,往东去,随便。”
三伦想了一下自己能想娶谁就娶谁,微一沉吟,抬起手来。他力气不小,把提起刀正要出门的宿羽一架,“殿下再会!”
反水来得猝不及防,宿羽大惊,猛地踹了他一脚,“疯了吧你?!”
……他身上无力,硬是没踹开三伦。
三伦捏着他的脖子往外推,一路推出了门外。
门外天色大暗,天空中闷着云,无风无雪,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寒流。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更新!只是改掉框框!【今天也跟ljj学习了新知识!ljj老师的知识面真的很广,甘拜下风了
第50章 睡眼开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宿羽一愣,理智知道三伦说的是对的——但胸腔里那颗近来过于纵马由缰的一颗心跳了跳,挤出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我怎么能不在呢?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谢怀莫名其妙地把他那一肚子道理一口全吞了。
三伦钳住他的胳膊,用后背挡住来来往往的人,压低声音道:“你想想咱们这一圈人行吗?……宿羽,就剩咱俩了!”
马沙惨死,李昙失踪,连刘叔都死了,就剩怕死的三伦和宿羽这个找死的货。这世道乱得无因可循无理可究,谁也说不好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宿羽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的,全是臆想中谢怀一个人站在千军万马前被北风撩动的衣袍。
他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要走你自己走,别动我,我不走,谢怀在这儿呢。”
抓着他领口的那只手顿了顿——宿羽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这样在人前说过“谢怀”两个字。三伦大概吓傻了。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谢怀他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君临天下,还会……你说我是忠义也好,私心也罢,反正今天他就不能死在这儿!”
三伦不想管谢怀是什么。
他胆小,不想苟活,更不想独活。他就是有点“女气”,总想把身边的人护起来,奈何总是能力有限,落在手上,就变成了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知道自己懦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他也希望身边人不要做英雄。
其实退一步讲,没有人想要做英雄。
所谓“时势造英雄”,有时只是“赶鸭子上架”的另一种听起来不甚狼狈的堂皇冠冕而已。
三伦倏地放开了手,揉着瘦巴巴的苦瓜脸苦笑了一下,轻声说:“行。”
宿羽狐疑一眼,站稳了,重新背起刀来。
三伦满不在乎,吐了口唾沫,“你是头儿,你在哪儿,我他娘的就在哪儿——这不咱们陇州的规矩吗?走吧。”
宿羽盯着他,感觉足足看了半顿饭的时间,突然抬脚返了回去。
军营中越来越乱,甚至有人涌上来围住他,酒气冲天,整个人都歪着,“哟,这不怀王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吗?有劳你好好磨刀,砍老子的时候利落点——”
宿羽看都不看,侧一侧身,精准地避过那些乱糟糟的人手。他们穿过人群,人群之中渐次燃起火把,纷乱环绕,让人眼晕。
他越走越快,一把推开了主帐的后门,低声道:“谢怀。”
谢怀披着漆黑的大氅,正在桌边坐着烧纸玩。那些古朴歪扭的墨迹随火光飞逝,他侧头看了一眼,随即缓缓地靠回了椅背,轻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啊。”
宿羽胸口急剧起伏,是着急,也是累,硬邦邦道:“我怎么不明白?”
谢怀勾了勾食指,“过来。”
那一指勾得既轻浮又郑重,可以召秦淮歌姬,也可以召世之干将。宿羽挂着一身刀剑箭筒,咣咣琅琅地走过去,直挺挺站着。
谢怀仰头看着他,神情不大认真,瞳孔聚光一会近一会远,用目光完成了一套赋比兴,多少有点像在欣赏前朝的美人图。
过了许久,谢怀才拿食指尖按了按“美人”的心口,轻声问:“我会输吗?”
所谓病痛不过是个倒着数的水滴石穿,谢怀从没把那阴翳放在眼中。
宿羽这才看见谢怀手底下压着柄长剑,剑鞘古朴厚重地包裹着不愿出鞘的七尺青锋。他莫名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我呢?”
明明眼前有另一幅肩膀可担刀剑,他搞不懂为什么谢怀不管输赢生死都要自己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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