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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北济的利爪牙化作绕指柔,丝丝缕缕渗透进了大周的城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人就神不知鬼不觉被换成了间谍。
谢怀在青州就发现了端倪,陇州果然也有问题。

宿羽被弹了个脑瓜崩,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自己主动揉了揉脑门,“你要去哪?”
谢怀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宿羽接过去,就着月光看不清什么,“坏……怀?什么字儿啊?”
谢怀懒得点灯,又掰开宿羽的爪子,把信收了回去,言简意赅地概括:“不用看了。是金陵来的讣书。”

谁死了,还需要通知谢怀?
宿羽一惊,“……陛下死啦?你没爹啦?”
谢怀又是一脑瓜崩弹了出去,“我倒是想得美。是袁公。”

皇帝和谢怀这对父子杀孽太重,皇帝也是个带衰别人的命,像谢怀一样碰谁谁倒霉——虽然不好说他俩之间是谁克谁。
三年前,袁谒见了皇帝一面,被削去兵权返回南境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年轻时常年带兵,全身是旧伤,上了年纪,寒冬更是难捱。
当年纵横山河的文筋武骨,最终被岁月磋磨成了一把脆弱空心的老骨头。

就在这个冬天的某一个清晨,袁谒起了个大清早,照例找出磨刀石,细心打理当年御赐的宝剑。
令人牙酸的磨刀声没有持续多久,袁境之推开门时,只见一地冷冽鲜血。
不知袁公是中风摔到了剑刃上,还是实在熬不住了预谋自戕,总之,老爷子早已撒手人寰。

讣书传到金陵,又从金陵传到谢怀手中。
袁谒虽然没了兵权,但统率南境的高唐军仍是袁谒当年的部下,袁谒一死,那群一早就忿忿不平的军士必然有所动作。再加上袁家从老大到老五全都战死沙场,阖府只剩一个娇滴滴的六小姐——还是个当年差点提刀进王城找皇帝算账的主。
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境之仍然葆有忠心、愿为金陵俯首,那毕竟是个女人。大周讲究军中无女,算来算去,整个南境没人压得住场。

皇帝这辈子算是个霸主,统一了风雨飘零的大周,却没能做到天下大同。到了如今,大周才刚刚收拾干净了蔽覆中原的流民饥荒,至于边境之上的世积乱离和风衰俗怨,一时还分不出闲暇照看。

民间时常有人说皇帝晚年昏聩无能,但明眼人知道,这甚至不是区分昏君明君的度量衡——胸怀有宽窄,手段有高低,内外之乱之间却并没有一条哪怕模糊的灰线。所谓“国之脊梁不可弯折”和“一屋不扫天下不定”之间的争论,就好比骸骨撑长城与白骨露於野的搏斗,原本就是徒劳的悖论。

用不着等到王命急宣,宿羽都看得出,谢怀得回金陵了,没准还得跑一趟南境。

宿羽蹭地坐了起来,下地推门——营地上灯火猎猎,虎贲军的黑旗已经张开,正在进行最后的列队。
谢鸾还在抱着枕头打瞌睡,被燕燕丢上马背,“别睡了别睡了,枕头给人家还回去!算了算了,你抱着吧,不用还了……”

宿羽把门一关,满世界找衣裳。
谢怀说:“干嘛?”
宿羽翻出旧衣服来,“带上我啊。”
谢怀没准要去南境,还没准要打仗。起码在打仗这件事上,宿羽知道自己还挺靠谱。

然而谢怀把手肘搭在桌面上,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带你干嘛。”
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一句轻慢就能把小宿的一肚子话堵回去。

宿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你就是来跟我道别的,是吧。”





第36章 恶风横
这次相遇本来就是巧合,如果几天前他没有擅自离开九回岭,或者如果他离开九回岭后没有出事,也许他和谢怀就在陇州军营里擦肩而过。一别之后,也许又是三年、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生。
这三年过得轻忽如弹指,可以想见,一生也不过只是区区一息罢了。
谢怀打了个呵欠,“相识一场,说一声呗。反正也闲着没什么事儿。”

宿羽的衣服穿了一半,站在原地安静了一会,摸出火石点亮了油灯。
灯色溶溶,映得谢怀的五官染上了一层虚假的艳丽柔和。眉眼长,鼻唇薄,些微苍白被远山起伏般隐约的桀骜威赫压住,只剩下了一脸万事不足为外人道的漫不经心。
谢怀一直知道自己长得还行,惯于恃脸行凶,任由他看。
宿羽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直到看够了背熟了,才点点头,说:“再会。”
谢怀也说:“再会。”
除此之外再不能多出一字,这真是利索的道别。

门一开一关,黑夜吞噬了谢怀劲瘦的身形曲线。
宿羽坐回桌边,听得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地隐约震动,马匹的啸声钻进门缝,又一寸寸拉远。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帐内某处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咕噜”声。

桌上有半盘烙饼,有一个白薯,还有一小碟咸菜。
宿羽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饭,慢吞吞地倒了杯水,就着烙饼吃白薯。
吃到了一半,宿羽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吃饭,因为喉咙疼。想起来这个事,就又想起来好像没吃药,他站起来去找药,往帐子中央一站,就开始发呆,又是好半天。

他有点生自己的气,不知道为什么。
年岁渐长,按理说应该积攒一点点智慧。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人推开了门,带进一阵凉风,噗地吹熄了油灯,宿羽头都没回,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哭了?”
此人去而复返,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宿羽很平静地接话:“我什么时候哭过。”
谢怀颇惆怅地想:没哭过好,冷酷无情好,挺好。冷酷无情宿小羽,拿到赌坊当荷官,保准谁看谁生气,气得全金陵的有钱人都倾家荡产,让那群抠门精为国库做贡献。

冷酷无情当然没听见他这一串唯恐天下不穷的腹诽,只问道:“忘带东西了?”
此行陇州分外仓促,落地几天就打了几天的仗,谢怀其实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宿羽。这时候宿羽安安静静站在灯下,他才发现宿羽其实比三年前长高了一小截,再稍微一踮脚,可能就跟他一样高了。
长高挺好,宿羽现在什么都挺好,反正在他眼里是如此。

谢怀一边瞎想,一边负手溜达了一圈,“没,有句话忘记说了。”
冷酷无情总算动了动,把穿上的衣服重新脱下来,冷酷无情地说:“不用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人,我不惦记了。”

什么叫不喜欢人,好像谢怀是个想跟大马猴处朋友的禽兽。
谢怀又笑点奇异地笑了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说:“不是。”

宿羽低头叠衣服,“那是什么?”
谢怀说:“虽然你都不记得了,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但我怕万一。宿羽,万一日后你想起来什么,记住一句话。”
宿羽把衣服塞进衣箱,“日后?你管得好多。什么话,说啊。”

谢怀把不小心被马鞭抽红了的手背在袍子上蹭了蹭,低头笑着说:“就一句话,没什么意思,不用特意去记得。你以后要是没想起来,就当我没说。”
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连声音都低了一点,仿佛害怕惊扰到某处陈年的尘埃,“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再也别跟自己较劲,不值得。”
宿羽薄薄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大概是黑漆漆给人以力量,谢怀管天管地的本能再次开始作祟,想好的“说一句话就走”被他临时起意,拓宽成了一整篇中不了举的八股,“陇州军,你愿意待着,就认真做你的鹰扬卫,但凡事多留一点余地,别老挨刀挨枪。现在年纪小不觉得,再过十年八年就知道疼了。”
“要是咬不住牙了,不喜欢这里,就去金陵。不想见我也没事,去户部找一个叫林颁洛的碎嘴玩意儿,跟他要钱要地要宅子,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或者公子,不好意思去提亲,也跟他说。”
“……你现在这样很好,但是不要再好了,轻松一点儿,快活一点儿。天塌下来也不碍你的事,反正有虎贲军和九回岭顶着,你跑就行了。别老想着逞英雄,你才多大?大周的江山不用你来扛,有我就行了,知道吗?”

宿羽坐下来吃饭,全当他说的是废话。谢怀也看出来了,越说越声气不足,越说越啰嗦。
直到宿羽重新点亮了油灯,叼了一口咸菜,拿筷子尖指了指门口,一边嚼芥菜丝一边给他铺了个台阶,“殿下,再不走就要弄丢小容王了。”
谢怀终于想起来前面还有个随军的行伍白痴小容王,不知道已经跟着凶巴巴的虎贲军走了多远,立即提起马鞭推门就走了出去。
宿羽移回目光,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把噎住的嗓子冲开了。

郭单皮看见谢怀回手掩住了门,脚下一时没动,在漫天的风沙之中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薄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被呼啸的风声夺去了声量。

郭单皮催马走近几步,没能看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好问道:“殿下?”
在风沙中茕茕孑立的人抬起眼,一道雪光精魄,孤绝沉重如山般扫过整片陇州大营。
他接过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走。”
玄黑衣袍在风中一翻一卷,硬挺的衣料被朔风卷出了七分肃杀,柔软的雪狐毛领迅速卷上了极北的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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