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顾战戚悚然一惊。
方泽颢也是一惊。
他睡得正安稳,却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拽了起来,囫囵地套上衣裳,架着往外去。他迷迷瞪瞪一低头,对上衣袍上的五爪金龙,立时便如覆冰溅雪般,清醒了。
卧病的常太师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拉上马车,“世子,陛下于宗庙雨夜遇难,已然驾崩了。南越不可一日无主,此间天下唯殿下乃是皇室血脉,又天资聪颖,有治世之才。臣跪请殿下登基,以安民心。”
常裕禄盯着方泽颢的眼睛,“明日朝堂上,我这般说,你便应着,可记住了?”
冷汗湿透夹背,恨意翻涌,方泽颢垂着头:“……记住了,太师。”
是夜,雨声喧嚣。
护国寺丧钟九九八十一声,是为帝崩。
第47章 雨夜混乱
与护国寺的丧钟同时传遍京城的, 是当朝皇帝的罪己诏。
一个皇帝,除非真是国破城亡,朝不保夕, 皇位都坐不住, 不然是不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名声,下一封罪己诏的。
而这罪己诏里陈列的几大罪状, 诸如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不理政事……
只有一个男皇后,吃饭还全靠皇后外带, 为了批奏折连皇后都用上的方明珏真的是完全名不副实。
但这封伪造的罪己诏无人敢怀疑。
几乎一夜之间, 整个京城本来鱼龙混杂, 各方势力相互抗衡的局面陡然一变,似是被这雨水洗净,全压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往日里所有人都小瞧了常太师。
他不仅做到了文官之首, 还将他的根系扎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顾战戚拿着副统领令牌前往北城门时,才知道这老狐狸隐藏得有多深——这看似姓杨的城防卫,竟几乎全是常太师的嫡系人马。
令牌一到,城门处立刻混乱, 有大半士兵当即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
然而混乱很快平息,血水混合着雨水, 贴着城墙根汩汩而流。剩余的人很快集合起来,将城门封死,又占领了城墙上,彻底控制住了一方城门。
如同这样的混乱, 在其它三面城门处都先后发生。
这京城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被封成了铁桶。困笼已成,不论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晋,还是身在皇陵的方明珏,都已来不及再做反应。
顾战戚在大雨里肃立,望着远方微白的天际。
这雨不停,天也不会再亮。
常太师带着方泽颢如雷霆般直入皇宫。
所过之处,紧闭的皇宫大门竟一一打开,侍卫垂首。
大雨骤急,百官被丧钟惊醒,急急入宫。
凌霄殿内,常太师于凌晨的雨雾中,念完了方明珏的罪己诏,转头对着披上龙袍的方泽颢屈膝一跪:“先帝驾崩,请殿下节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陛下登基!”
跟随方明珏去皇陵的终是皇亲国戚较多,而朝臣略少,如今凌霄殿上,约有大半剩下的大臣十之八九是常氏一派。
杨晋的人本是浑浑噩噩而来,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凌霄殿外便团团围上了一圈羽林卫。
雨水冲刷的刀锋分外冷冽,如破寒光。
形势若此,一群大臣噤若寒蝉。纵然有几名武将,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争不得,抗不得。南越的朝堂唯一一个硬骨头曾子墨,在江南生死不知,如今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多说一字。
殿内寂静片刻,便乌压压跪下一片:“请陛下登基!”
方泽颢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一棱一棱掠过每一条弯曲的脊背,牙根咬得发酸。
在对上常太师平静如水的目光后,他陡然放松下来,手一抬,犹带稚气的嗓音微微沙哑:“众爱卿……平身。”
别无他法。
方泽颢相信,若是此时他有一丝含糊,常太师必然毫不介意今日再敲一回护国寺的丧钟。
此时的皇宫已然乱了。
后宫内宫人们惶惶不安,羽林卫四处跑动,不时便有拔刀声混杂着惨叫声传来,在凄凉的雨声中分外刺耳。
霖铃在知晓宫内的动静之后,当即打晕了董姝。
她将董姝藏在四处的锦帛碎片都搜出来,锁死了房间内的门窗,用浆糊将碎布一块一块粘好,拼在一块粗麻布上。
拼好了,她将浆糊扇干,裹成一条布带,在地上蹭得脏旧了几分,然后散开长发,将布带绑在发尾,又往脸上抹了点脏兮兮的灰,顶着一个簸箕跑出了院子。
冷宫没有一位娘娘,却还少不得宫人。
羽林卫个个都是糙汉子,但此时心思却极细。将辨不出派系的都杀了个干净,就着血雨的湿滑拖动一具具尸体,抛到路旁,他们便又挨个踹开了冷宫荒寂的院落,将里面的宫人一个个提溜出来。
冷宫的宫人们过得自然不好,凌晨仓促之间,全都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潮湿的雨中挤作一团,拿着些不禁用的挡雨,有的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一名羽林卫不耐烦地踹了一名宫女一脚:“哭什么哭?号丧呢!”
可不是号丧呢吗,皇帝都驾崩了。
宫人们敢怒不敢言,小宫女被踹得缩进墙根里,雨水冲刷的小脸脏污不堪,但却捂紧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全都带到外面去!”隔着很远传来一声喊。
宫人们跟小鸡仔一样被连踢带踹地起了身,押进一处极为开阔,也并没有太过破落的院子。正是萧大将军的狡兔第二窟。
霖铃缩着肩膀隐在人群里,纤细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没人注意,雨太大了,连抬起眼都是艰难。她趁着羽林卫忙碌,悄悄挪到那个被踹得一直抱着肚子的小宫女身边。
“别哭了。”霖铃虚虚搂住小宫女瘦弱的肩膀,将簸箕罩到她头上。簸箕很小,但塞下两个身子瘦小的宫女还不成问题。
两人都蒙在了阴影里。
“多……多谢……”小宫女压着呜咽的嗓音,颤声道。
霖铃道:“别多说话,他们不会再打你。簸箕送你了,挡挡雨。”
没等小宫女反应,霖铃瞅准一个机会,矮身一退,便猫进了茂盛得有些杂乱的花丛中。
来搜查的羽林卫大半已经走了,几名留下看守的说着话,并未注意这边。其中一个侧头看了眼,然雨势甚大,花叶被扑打,颤巍巍地摇晃着,无甚异常。
霖铃熟悉这处院落,便如熟悉自己的家般。
她很快摸到了一处矮墙,外面是条年久失修的宫道。她贴着墙听了会儿,判断应该无人,便脚下助力,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萧乾一手教导出来的身手,自然干脆潇洒,只是墙头瓦湿,一个打滑,霖铃便不幸栽了下去。
动静很大,已经惊动了院内的羽林卫。
而最惊动的,是差点被霖铃砸个正着,前来避难的徐慕怀。
“你没事吧?摔伤了没有?”徐慕怀愕然一瞬,忙上前扶起霖铃,急得眼圈都红了。
霖铃对这娇弱贵公子其实并无太多好感,但许是这雨声太过嘈杂,她瞧着徐慕怀雨中淋得细白弱气的脸和微红的眼眶,竟然心里没有来躁动起来。
她起身,耳听着羽林卫的动静,扯下发带,又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油纸包,一股脑塞给徐慕怀,声音极快道:“将东西送出城给娘娘和陛下,我引开他们。”
“不行!”徐慕怀气急。
哪有自己跑路,让娘子顶缸的道理?
然而徐慕怀的反抗无效,谁是娘子谁是相公或许还存在争议。因为他话音还未落,便被霖铃拦腰抱了起来,举到一面长满了半人高荒草的矮墙上。
墙后面塌了半面,却正好能掩住他的身形。
霖铃披上徐慕怀的披风,一瘸一拐地在狭长的宫道里奔跑,在羽林卫冲进来的刹那,她终于仓皇地闪进了拐角。
“站住!什么人?”
“追!”
甲胄刀戟的碰撞声如群荒兽过野般擦耳而过。
雨水的踩踏声远了。
徐慕怀又在墙上趴了会儿,探头望了望,左右无人。
他扒着杂草从墙上滑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硬生生将朝向拐角的脚尖扳过来,跑向了冷宫的小门。
小门缠着好几把锁。
徐慕怀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光秃秃没棱的钥匙来,抖着手在锁眼里捅了捅,没一会儿便把几把锁全撬开了。这种情形下都有这般手法,显然是已将这门手艺练到炉火纯青了。
小门外果然无人看守。
徐慕怀一路跑出来,险而又险躲了次羽林卫,便撞进了宫外的小巷。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一向悉心照顾的脸上扑满了泥水,他抹了抹,抬眼凝望着堆放着杂乱旧物,乌七八糟的小巷,心里却冷静极了。
太突然了。
除了常太师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对这场逼宫毫无准备。但徐慕怀很清楚,这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之前常太师的节节败退,似乎昭示着他气数已尽,只是个会耍弄点小手段的老狐狸了。
皇上被麻痹了。徐慕怀想。
尤其是在董姝进宫之后,他们都认定了这会是常太师的阴诡手段。声东击西,这却只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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