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穿着一身素蓝的衣裳,外面裹着厚披风,兜帽罩在头上,只隐约露出毫无血色的双唇。她背着包袱,挨着街边儿慢慢走,走了不多时,脚步一转,拐进一条小巷。
在人群里跟着人的男子眉头一皱,加快脚步,也追了进去。
头顶日头正旺,男子刚拐进去,却便没了身影。
不多时,女子从一扇门里出来,碾了碾地上的鲜血,将男子身上的腰牌塞进怀里,脱了披风,罩上一件水红的外衫。
双手一边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脚下一边不停顿,不紧不慢地从另一头走出了巷子。出去前,还不忘从墙边顺起一个篮子,挎在胳膊上。
她挎着篮子再次来到城门口,在个摊子前挑钗子,然而看了还没几眼,便有一道窈窕身影走过了城门。
女子笑了笑,迎面走上去,正好与人一撞。
东西撞掉了,女子俯身去捡,“这位小姐,这可是你掉的钗子?”
篮子上的布微微掀开点,露出一块腰牌的一角,依稀模糊是个“常”字。
对面的人变了神色,苍白的脸颊上涌上点血色。那女子对她一笑,没再说话,转身往一处偏僻暗巷走,她未及多想,脚步踉跄着跟了过去。
“董姝,”女子入了暗巷,神色也淡了,“太师命我来接你。”
董姝,便是刚入城的女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温婉清丽的面容,两颊凹陷,却是形容憔悴。她急切道:“太师当真愿意助我?”
女子含笑:“那是自然。方明珏昏庸无道,性情很辣,明明有龙阳之好,当初却偏要强占于你,如今势起,恐又要对你下手……”
董姝面色一白,眼底恨意如潮,压得眼眶瞬间通红:“姐姐当我……为何前来京城,求助太师?几日前我尚有夫有子,却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夫死子丧……”
女子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愕:“这……”
“这便是那狗皇帝做的孽!”董姝恨意滔天,姣好的面容一时都有些扭曲,她的嗓音里带着哽咽,“那哪里是什么强盗!别人我不认得,那其中一人便是蒙了面,我也分毫不会认错,正是那狗贼身边的侍卫!”
女子心中哂笑,面上却花容失色:“堂堂一朝皇帝,竟做出此等事来!”
“当年之事我已承诺,他却非要赶尽杀绝,”董姝满目的仇恨慢慢拢进眼底,如层层叠叠的暗云,面上却微微一笑,温柔极了,“如今正好,我孤家寡人,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舍得一身剐,还不能将他这皇帝拉下马吗?”
“妹妹节哀。”
女子安慰了一声,便恶寒得不行,实不想与这人演什么姐姐妹妹的瓷器花情谊,她又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蔑。明明是常裕禄派人做下的,这董姝却瞧不出分毫,也是活该被人利用。
女子嫉妒又快意地想了会儿,将一包银子塞进董姝怀里,柔声道:“妹妹别伤心,太师知晓此事,定会助你报仇雪恨。此等恶人,也绝坐不了帝位长久。”
董姝感激涕零:“只要能报仇,不论太师有何吩咐,董姝自是不有二话。”
女子笑笑,又领着董姝去了座小院子,暂时安顿她,留下些吃食,才转身离去。
董姝坐在桌上看着一桌饭食,手指在袖口一摸,抽出两根银针来,挨个在饭菜里试了一遍。没毒,但她却冷笑一声,将一碟碟饭菜全都倒进了井里。
“常裕禄……又算得个什么东西?人死了就死了,我放了一把大火尚且不心疼,哪儿来的你猫哭耗子呢?”董姝轻声说着,“若是人不死……我还真能窝在那荒郊野岭,当一辈子村妇吗?”
她看着井水里的自己,尚是双十年华,犹称得上年轻貌美。
伸出手指捏了把自己的脸,董姝自顾自笑了:“还得再瘦些,入了宫……他才能更心疼我些……”
董姝相信常太师必会让她入宫去搅风搅雨,但她未成想,常太师的人根本没见着她。那与她接头的女子,转身便换了衣着,进了一间琴阁。化了妆容,蒙上面纱,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琴姬。
若是萧乾在此,定会一眼便将人认出来。
因为这琴姬不是别人,正是朱昆一条不怎么得力的走狗,一名容貌昳丽常常男扮女装的太监,颜知秋。
颜知秋半路截了常太师的胡,自然不是为了帮常太师把人送入宫。
他对南越朝堂这点事半分兴趣也无,朱昆也不在意这点老弱病残能折腾出什么来,只要他一声令下,南越归入大晋版图,也不过是换张沙盘的事。
之所以动了董姝,这位据说是南越皇帝少年时的心口疤,朱砂痣,不过是为了他的那位皇后,肖棋。
颜知秋来南越已有两月有余,但却只见过肖棋一回。
便是那一回茶楼之中,争抢端砚先生新作。那日颜知秋做个寻常妇人打扮,坐在角落。他本为打探其他事而来,却意外见着一人进门,挑眉,轻笑,眯眼,除了容貌不同,从举止到神态气质,与萧乾几乎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他比萧乾低调太多,沉稳太多,年纪又实在是轻太多,身形也不似,一时却又叫颜知秋不敢定论。
世上连易容术都无,更何况真正的改头换面,缩骨易龄?
颜知秋见萧乾偷换话本,一手功夫又是分毫不差,不由怀疑到了借尸还魂上。他是信鬼神的,想到此,便打定主意试探一番。
若不是也便罢了,若真是,他少不得要把这个祸患替主子早早掐死。
但此事说出去没人信,他也不便回禀朱昆,便自己揽下此事,欲用董姝试探一二。
不得不说,颜知秋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是没半点虚假成分,萧乾要是听了他的猜测恐怕半夜都得吓醒,疾呼一声老妹儿,就你一明白人!借尸还魂,他就差自己亲口跟小皇帝说出来了,却还不见人猜着。
颜知秋猜着了,但自己也半信半疑,于是没两日,他定了计,再去找董姝。
“勾引皇后?”董姝惊得脸上的粉都要掉了。
颜知秋叹了口气,为难道:“别无他法。妹妹有所不知,这皇后肖棋极其善妒,连宫内的宫女被皇帝临幸了,都要砍死。若真将你这样送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
董姝眼神一颤,显然也是听过萧大将军的话本事迹,“可……”
颜知秋循循善诱:“妹妹且想想,这肖棋再如何,也是个男子。男子哪有真的不爱女子的?如今他似与方明珏冰释前嫌,连杨晋那儿都反了水,但真叫他九尺男儿雌伏身下,想必也是不甚痛快。妹妹若是真想入宫,必要借他的手,倒也不必真与他如何,虚与委蛇一番,他必想把妹妹留在身边,到时由他说服方明珏让你入宫,可比太师要强上许多……”
说到这里,颜知秋见董姝仍犹豫不决,便牙一咬,下了把猛火:“况且……听说皇帝身子已不利落,恐是床上……有疾,皇后还正身强力壮……”
董姝身子一震,终于松口了。
她是想要荣华富贵,但还不想守活寡。不过面上,她仍得是个为夫报仇的弱女子。
“姐姐!莫要说这些!”董姝怒道,屈辱至极地咬着唇,“我……我听你的便是。”
颜知秋心里冷笑,面上却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于是,翌日董姝起了个早,描了一副极其柔弱小白花的妆,换身素丽白裙,单薄得风一吹就跟要上天似的,无惧严寒,咬牙便出了门。
来到烤鸭馆附近,隔得还远,董姝便瞧见了那道身影,比寻常人高大些,身姿挺拔。
她走近了,也挤到那家包子铺前,柔声喊了一句:“老板,我也要两个包子。”
这轻柔婉约的一嗓子,瞬间在一众粗糙的大嗓门中杀出重围,吸引了一票视线。其中便包括那位男皇后的。
男皇后转脸看了她一眼。
董姝这才见着这人容貌,只一眼便红了脸。
竟生得这般俊美,又有男子气概。
董姝想着,不由又往那边挤了挤,探身去接老板递来的包子时,佯装脚下一崴,倒向那男皇后的怀里。
任谁一个正常人见着一位柔弱姑娘倒下,哪怕出于道义,都该扶一把。
然而萧乾,第一他不晓得道义这个破玩意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方明珏玩,第二他不是个正常人,第三,便是这套路,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在方明珏和徐慕怀面前掉裤子的不堪经历。
于是他一个箭步,连轻功都用上了,眨眼闪出半丈远。
但萧乾也深知这种套路失败之后又会有什么套路,于是他闪出去后,顺手抄起旁边一根竹竿,往前一伸,刚好顶住了董姝的背,让她摔不下去。
董姝:“……”
周围人也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掌声,比说书先生的精彩桥段还热闹。
“好!好!”
“再来一段!”
萧乾手腕用力,把人一拨,潇潇洒洒一抽竹竿,对周围拱手:“献丑了,献丑了。”
董姝此时或许与方明珏有点共鸣,因为她十分想抄起一屉包子,塞满萧乾那张咧到耳根的大嘴。
她以为此事今日是成不了了,等人散了,正欲离开,却忽然被萧乾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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