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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说 (番尘)


  凡生逼供的手段因人而异,对于童怀,不可有皮肉外伤当然就不能拷打,左不过把人倒吊,堵住口,后脑勺着地,脖颈过度扭曲以致喘气费力,然后拿草屑等纤细轻飘之物挠他脚底板。
  当然这些,除了施刑和受刑的人,再无人知晓。
  而每每夜静之时,云阶总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对着满是皱褶的信纸发愣,刺眼的笔迹,纯粹利益交换的字眼,他几度欲把这‘罪证’生吞入肚。
  甚至这日静对良久后,他问韩寂是否有话要说,感觉韩寂几乎话已到嘴边,却久久才得到‘没有’两个字的回答,和一抹牵强的笑。
  而这夜,两人同卧共枕,一夜静寂。
  次日云阶醒了大早,一盏茶后,韩寂才突然惊坐起,慌忙四顾,看见云阶的一刻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原本我想等你来说,那样就还有转缓的余地,可我等不住了。”
  待韩寂穿戴齐整,云阶饮尽最后一口茶水,手探入胸口,生扯下玉佩放到桌上。
  “或许这东西你比我还熟。”
  韩寂的表现比他想象中更加淡然,“这几日见得挺多次,拿它出来做什么。”
  云阶冷不丁发笑,浅短的一声冷笑,“在此之前,你是我和我娘以外唯一见过它的人。”
  “渭河决堤那次,也见过的。”
  “更早时在河边你就已经见过。”
  韩寂默了会儿,“是的吧。”
  云阶眸光一狠,“一定要让我都说出来你才肯承认?”
  韩寂躲开眼神走去斟茶,“我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韩寂话音戛然,利剑出鞘极短的一声铮鸣,左手剑冷光流溢,抵在他喉前半寸。
  云阶手握剑柄,尽管呼吸不匀,横在二人之间的剑身却无比的稳当。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你若还存侥幸,这信你无从抵赖!”云阶将两张纸摔到韩寂怀中。
  韩寂瞥了眼,立时色变,微张着口半字难发。
  “好大一盘局,韩寂,当真令人佩服…”云阶不住地摇头。
  “不是…”韩寂开口辩驳,却略显底气不足,目光游移,“起初只想留住你,可你一心要往军营来!”
  “所以你散布谣言关我禁闭,好把我逼疯,心甘情愿和你走?不得不说你是这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你料定我不会反抗,因为我习惯逆来顺受,是个懦夫,胆小怕事,你竟能窥探我心底最阴暗的一面!”
  云阶说着剑往前送几分,嘶哑着声音道,“我这么个丑陋的人,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韩寂吞咽了下,喉结几乎刺到剑锋,他张口欲言,
  却被云阶喝止,“别用爱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何以自信到认为我不会背叛你,背叛三军?我现在就可以一剑杀了你!”
  锋利的剑尖划破了肌肤,血蜿蜒渗进衣领,韩寂仿佛无知无觉,甚至身子微微前倾,“你可知云遮天从未找寻你们母子,虽然妻女无数,膝下无子,但义子侄甥不在少,他许你的不一定能给你。”
  云阶眼中光芒倏暗,握剑的手不再坚决,“既如此,何必利用我的身世要挟于他?”
  “我早已后悔万分,云阶,我们回京城去,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依你。”韩寂恳切道。若这剑剑往他身上扎,他还有求得原谅的机会,可当看见云阶眼底黯淡灰败,瞬间慌了神乱了心,他太清楚眼前这个他爱的人,活得再明白不过,为了一己私仇而至天下大乱,他做不出。
  云阶垂下手,看着地板,剑槽里些许血渍很快流干,森森寒光如新,沙场失利他都不曾感到如此挫败,“你说后悔,我信。容我最后问你一句,其实你的计划不在于我是否会背叛你,你知我不会,你真正希望的,是我归顺云遮天,掌控燕氏兵权,有朝一日,将燕氏奉送你手。是不是?”
  云阶扬起脸,一双眼充血,瘆得人懍畏。
  韩寂完全呆滞,脊背传来阵阵寒意,心底的声音疯狂翻腾,叫嚣着要他否认,可他只能目不转睛看着云阶,说不出一个不字。
  足矣。
  云阶不经意勾起嘴角,“你走吧。”
  韩寂不自觉向前迈出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双臂。
  云阶再次举剑,下一刻一旁桌案轰然裂成两半。曦光照进营帐,尘埃簇拥着,在明与暗之间狂欢。
  “你我今后各不相欠,走!”
  前来复命的凡生陡然收步,最后呼吼的一字在他耳边回荡,他震惊,错愕,不敢出声。
  又见他家主子魂不附体般走出帐来。
  咻一声剑从帐内飞出,穿透韩寂的衣袖,斜斜扎进地面,寒光乍现,剑身嗡鸣不止。
  「嗯嗯……意思就是两个人都算计他。」


第35章 第 35 章
  三十五
  “主子…”
  回到营帐,凡生拿着块干净的湿布,看着韩寂脖颈处血液半干的伤口,俯身过去便被挥手阻下。
  干坐了会儿,韩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凡生,声音低沉恍惚,“我错了吗…”
  凡生震默。
  一年前那人仅用一段绸布将他家主子轻而易举得捆绑在床榻之上,又顺利制服尾随的耳目一走了之。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年少离京的储君,如何雷厉风行斩奸臣除恶绅,凭一己之力让满朝文武从笑之以鼻到稽颡信服。
  或许正印证了一句话,英雄难过情关,此中悲喜与缠绵,单单爱恨两字无法一言蔽之,有人执意要走,有人眷念已深,有人缄口不言,有人忧思忡忡。
  他只是个旁观者,令下即行。他也不曾想到,短短数月的幽闭,竟能让一个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无惧生死的将军锋芒殆尽。无法感同身受,如何评判是非。那人一出生便伴随着无数冷眼,天地之大却无以为家,羞辱,谩骂,鄙弃,甚至与狗争食,这些难以启口恥与人闻的经历足封闭人心。
  无尽的等待,遗弃般的孤立,在那暗无边际的黑屋里,他又有多少次一遍遍回想起尘封的过往。
  击溃一个人,何乎时日长短。
  只是处心积虑得逞所愿后,拿什么面对那剖心自毁的人。
  而他,毫无疑问,也是这一切的助造者。
  良久沉默,凡生轻叹了口气。
  韩寂坐在那里,勾起背,将脸埋于手心,他多希望那剑刺穿他的胸膛,痛只一时,也好过此刻一呼一吸如钝刃割肉,痛楚难挡。
  云阶闭门不出已经两日。
  营帐内满地狼藉,书橱桌椅木床,但凡能拆能卸的都没了原状。
  韩寂不眠不休守在门外。
  食案怎么端来的怎么原样端回。
  一有人叩门,便是一阵重物摔打门板的声音。
  连童怀也不管用。
  熬到第四日,韩寂忍不住了,不顾形象地开始踹门。可不知这门被做了什么手脚,任凭他和凡生怎么使力,愣是只闻门板嘭嘭地闷响,一丝裂缝也没有。
  而这时,营帐内飘出一缕缕白烟。
  烟雾越来越大,迅速蔓延开来。
  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大喊了声,“走水了!”
  紧接着数十个守卫分头忙活开。
  韩寂见人来,厉声吩咐道,“把门撞开!”
  一扇并不结实的门板前,聚集了五六人,大有攻城之势,几次猛烈地撞击,门板终于裂开一道缝,火光隐隐现现。
  撞击的力气越发猛,裂缝一点点扩张,最后门板断裂两半,轰隆一声直直坠地。
  刺鼻的烟雾蜂涌而出。
  视线清晰一些,只见门板下是厚实的床板,大大小小的木条木块散落一地,此前便是这些东西支撑着门。
  角落一团半湿的被褥,源源不断冒着浓烟。
  破门一刻韩寂直冲进了屋,往火光处找去。
  他站在满地灰烬中,怔怔。
  云阶正盘腿坐在火堆前,火烧得极旺,一橱的书册只剩怀中几本,其余都化作了乱飞的黑灰,除了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像个玩火的孩童,脸上横竖几道顽皮的灰印。
  他不紧不慢地抽出怀中书册往火堆中丢,这些都是韩寂留给他的。
  剩最后一册,他撕下了封皮,扉页,开始一张一张得烧。
  门口有士兵让道,鞠礼,“大帅。”
  杨湛正容亢色,行疾如风,到帐内他扫视二人,声色俱厉,“怎么,军营是胡闹的地方?恣意纵火,重者驱逐流放,凌将军几时变得目无法纪?”
  二人仿若无闻,一个看着另一个继续撕书册。
  丝丝风入,灰烬卷离地面,悠悠打旋。
  杨湛又深看二人一眼才道,语气不容置否,“寂儿留下,凌将军随我走一趟。”
  云阶这下把未撕完的书册囫囵丢入火堆,踉踉跄跄站起。
  “舅舅…”
  韩寂低声跟了句。
  却被杨湛一个眼神喝止,看见韩寂眼下的乌青,他又软下语气轻声道,“我会再传你。”
  云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个没了人气的游魂跟在杨湛身后。
  到了帅帐,未得允许他便瘫坐一旁椅上。
  杨湛听见动静回头,见云阶俯在寸方大的茶几上,忙上前连唤几声,却发觉他呼吸均匀,俨然已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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