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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终极兮 (草庐青少)


  莫怀远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王爷的所行所愿,皇上定然是心知的。”
  心知吗?慕凌恒的目光停了一瞬,变得空落落的,自己所行之事明面上的从来都不遮不掩,暗地里耍的手段也不避他的眼线,高高在上的他自然都是知晓,而他所愿的,那人真的知道吗?就算知道,他愿意给吗?至少到这会,那人还了博衍一双眼目,接下去会怎样,对大部分人说来日方长,但他却是鞭长莫及了。
  莫怀远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便也退下了。皇帝找他来,是为了中兴王,小世子只是顺带,但他一见便知,看着与常人无异的中兴王已非他力所能及了,树木生虫无关紧要,灭了虫细细养着也就好好了,照样会叶繁枝茂,而中兴王这棵大树,却是从根里烂了,别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却是知晓的,他看过也是知的。皇帝不信,才让他来,他嘴里说出实情,听皇帝喃喃地那句——“朕终究是留不住他吗?”他方明白,皇帝不是不信,只是想要有个人来将他从明知不可能的奢望中叫醒。
  那日,慕博衍的眼睛看见了,他看清了那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长发束起,眼睛深沉如一汪清潭,眉长且黑,刀刻般深邃,眉目怎么看怎么凌厉,脸较长却又刚刚好,鼻梁不算高挺配着上薄下一般的双唇,整张脸看起来很顺眼,看这双小眼睛转了几转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看,突然就笑了,能看见就好。那个笑却让慕博衍有些恍惚,这个男人笑起来的如沐春风,原本苍白的双唇好像也沾染了一丝色彩,很好看。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门外有声响,而那个人已经走开,听到门外人说“太子殿下来的刚好,博衍应该能视物了。”
  马上有个人推门而入,疾行的风带着衣袂飘起,十多岁的少年在光照中向他走来,“博衍可能看见孤?”博衍点点头。
  “刚能看见?”他又点了点头。
  “孤……我是博衍开眼后……第一个见的人?”先前两个问题都是笃定的陈述问句,而这句却带了些许疑虑。慕博衍不知为何,还是点了点头,这次还带着笑。
  中兴王府可能是流年不利,先是世子瞎了双目,然后又不小心撞伤了脑袋,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人阎王那边抢回来性命,上天见怜,又蒙皇恩浩荡,寻得良药觅到神医,好不容易恢复了眼力,却不成想这边刚得了好消息,那厢王爷病下了,而且这一病就如撑天的大山颓然倾覆。
  慕凌恒的这病,让慕博衍的心下很是不安,活了快三十年的庄舟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这个世间,不管时光如何翻滚,死亡跟疾病都是那般的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也不管你是身无长物,被人视为蝼蚁,都逃脱不了。这个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看清的人,也应该是这个世界跟他有着唯一骨血相关的人,那个笑他记得清楚,然而这个男人真的就要死了。他是真的难过,就算他们一直不怎么亲近,连话也说的不多,骨血里的东西,却不是轻易可以抹灭,那十年的年岁里庄舟不在,这付躯体却是在的。
  不知何时,眼睛早已模糊一片,眼泪滴滴下落,湿了衣襟,也湿了慕凌恒的被头。长长的手指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糙,温柔的擦去小儿脸上眼角的泪珠:“衍儿,你爹我跨东风骑白马,人间叱咤,这双手挽过大弓,降过烈马,也曾千军万马中一骑一枪提回匪首。却留不住你娘,如今也擦不去我儿眼角的几滴清泪。”
  散着的一头青丝靠在宽大的床上,本是颀长的身体此刻却显得单薄起来,消瘦的面颊让五官更加分明,原本一般的鼻梁好像也□□了几分,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他说的那几句话,慕博衍估计是不懂的,这个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又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趟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更不用说像这般好好说话。
  中兴王半生戎马,留不住妻子,儿子差点成了瞎子,对他而言,这一生又有何可用来标榜,有何可让他欢欣愉悦?慕博衍明白他的无奈,抽抽鼻子,硬是止住了两行热泪:“父王是大夏的中兴王,可儿子不孝,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当个纨绔,儿子还需要父王您在旁教训责骂,才可免得坏了中兴王府的几代声名。”
  却听慕凌恒笑出了声,拉着他更靠近了自己,手摸着他的头,很美好的一幅父慈子孝,只是他说的话却是:“我慕家几世忠良,保家护国,也是时候该让后世子孙享享这大树下的荫凉了衍儿若要当纨绔倒也未曾不可,斗鸡走狗,听曲喝茶,锦衣华服招摇过市,只要不是误国叛逆,不害人性命,京城多个衍儿这般只爱吃喝玩乐的纨绔又哪里算是辱没了中兴王府。”
  “那衍儿答应父王好好当个纨绔世子,父王您一定要好好看着。”
  这父子的对话内容非常不着调,但语气是一个赛一个正经,此时屋子里在侍奉的那几个人都是不动不摇,假人似的站在自己站的位置,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第4章 父亡
  中兴王终究是没能熬过去,皇帝特地下旨赐了身后之地,又亲自着人操办相关丧葬事宜,亲眼看着王爷入棺封钉,以亲王之礼葬之,也算是给了中兴王府天大的荣宠。慕凌恒还在的时候,莫怀远进过一次宫,也不知君臣二人说了些什么,皇帝一声长叹,就让中兴王府自己护着慕家的那股血脉吧。
  灵堂前,披麻戴孝,慕博衍恪守着身为人子的最后孝行。连着几日没有认真吃东西,更未曾好好歇息,大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身为庄舟,没有这样的机会,慕博衍的职责就由着他来负,就当是谢他给了慕博衍这一身性命,也谢他最后为慕博衍指的那一条纨绔之路。庙堂之高却不胜寒,中兴王的称号足矣。
  眼前一黑,慕博衍昏厥过去。
  悠悠的好像又抽离了身体,梦里的慕凌恒意气风发,抱着个小小的孩子,边上站着一个青纱长裙的女子,青丝飞扬,却看不清脸,那个小孩,是慕博衍,那名女子,应该就是短命的中兴王妃。如今这一家又可以团圆了,真好。
  掐了好一会的人中,灌了一大碗的苦汤,慕博衍在许奉先的怀里醒转过来,眼神有些空,看一眼白布黑纱的堂前,说:“许叔,我梦见爹和娘了,他们很好。”
  许奉先看着怀中的孩子,乌仁黑瞳,心下一紧:“主子好生休息,这偌大的王府还指望着主子,灵堂之上的事,奉先会看着,王爷的后事,定会妥当。”
  慕博衍已坐起身子,点了点头:“有劳许叔,我歇一会,再过来送父王,让他走得心安。”
  最后守灵那夜,景云来了,也算是替着他父皇来送这戎马半生,护卫下大半江山的王爷卫国的大将军最后一程。看着一身稿素的慕博衍立在棺椁边上,倦容满面偏偏那双眼目却是晶亮:“博衍,节哀。”思绪良多,最后出口的只有这几个字。
  太子刚至大门便有人来报,此时见他来到堂前,慕博衍跪下躬身长揖:“臣代父王谢过太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景云觉得慕博衍生疏了,想要说话,前来吊唁的人又络绎不绝,他到来很多人都行礼或跪或伏身。灵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示意众人起身,走上前扶起那个小人。四目相对,却是沉默了空气,接过点着的那柱青香,插在灵前,“王爷一路走好!”
  又到孝子身边,轻说:“博衍,莫要过于哀伤。”却见他清淡言语:“嗯。”
  二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旁人听不见,吊唁的宾客上完香都出了厅堂,太子不好久待也离开了。
  前半夜,王府人头攒动,后半夜冷冷清清却是只剩府中人还在守着,怕他冷,下人拿狐裘大氅给他披着。突然,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一阵马声嘶吼。很快府前来了一位盔头甲胄身佩长刀的将军,下了战马,将缰绳交与门前的护卫,阔步入堂,看着堂前朱红的棺椁,院中满是香气烛味夹裹着上好木材的清香。似在自言自语:“倒是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也不算屈就了慕老弟。”走到堂前,手上多了小把仆从替来的清香,皱了皱眉,走到棺椁边上,折了香柱,一个抚着打磨的精滑细腻的棺木纹理,一手摸着慕博衍的毛绒的脑袋,“拿坛好酒来。”
  没人制止,却也没有人有行动,还是许奉先亲自去酒窑挑了一坛陈年佳酿,送到那人面前,“魏将军请。”
  来人接过酒坛,空手去除坛上封泥,揭开封,酒香四溢。“凌恒,酒可是好酒,这次就让你先喝。”话说完手一倾,清亮的液体落入空中,溅入地下,淌在慕凌恒的棺前。又将酒坛送到自己嘴边,头一仰,哗哗的酒水遍倒入口,咽下喉,入了肚。就算洒出了一半,顺着下巴流到衣服,溅到时慕博衍脸上。但一整套动作下来,无滞无带,如行云流水,看得人是豪气万千。抹一下唇,将那坛往慕博衍身前一推,说:“小子,来,你也来陪你老子喝。”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粗上几分的大坛子,慕博衍倒是没犹豫,小胳膊小手马上接过坛子,学着他那样子,仰脖子就往嘴里灌。辛辣的酒气让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脸腾的就红了,喉咙尤其难受,忍不住咳了起来。那人拿回坛子,看着他微红的面庞,“好小子!”酒洒了一小半,喝了一大半,坛子差不多空了,他甩手一掷,原本就是泥土烧制的东西也就回归本源。“都下去。”声音洪亮,然后又压下了几分,站在棺木的正头,“让我们爷仨好好说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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