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看着醒来的主子一副愣愣的模样,平安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声。
“平安哪,兄长呢?”慕博衍问他,嗓音较先前还要沙哑。平安忙不迭的递过一杯茶,却见他摆摆手,“魏将军呢?”
“王爷……”平安端着茶水,完全不知道该跟自家主子说些什么,红肿的双眼又开始花了。
慕博衍终于想起来了,他刚才忘记了什么:“平安,灵堂设好了吗?在哪?带我去看看。”
王爷这次醒来较之先前的激动,显得太过冷静,平安心下有些不安,老王爷去的那时候主子也是这般的不声不响,葬礼还没过就病倒了。稳稳自己乱遭的心神,平安帮中兴王穿好衣服,搀着他去向灵堂。
军中一切从简,纵使是元帅的灵堂也只是一处大帐。可是不管是怎么样,灵堂这种地方给人的感觉就是阴冷,帐帷被高高挂起,慕博衍还没进门便看到魏无忌的棺椁停在中间,整个帐间香缭烟绕。
慕博衍的脚步在灵堂门口停住了,战场的厮杀还历历在目,他还奔跑在去往伤兵营的路上,然后城困解了,乌孙退了,匈奴破了,所有的事实都在跟他说战争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好了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口漆黑的棺木,才被那个念头猝不及防的击中了。
他想:教他儿郎长身立于青天下,教他宁折不弯的那个人没了。
平安有些奇怪,看着他,问:“王爷,怎么了?”
魏弘在堂中,回头看着慕博衍,见他站定,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从平安的怀里抽出手,步履不稳的往里走,进去给魏无忌上了一柱香:“你先下去,我跟兄长陪魏将军待会。”
平安看着自己主子单薄的身影,看看少将军憔悴的面容,低声说:“王爷,将军,请节哀。”
灵堂里就剩他们爷仨了,慕博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是了,那夜中兴王府的灵堂里也是这般。他的目光缓缓的落到魏无忌的脸上,魏帅是下了战场重伤不治亡的,尸身脸面都已经清洗过了,神色并不狰狞,甲胄套在身上,好像还有一份气概,只是那闭上的眼里再也不会闪现刀光,脸皮已经泛起了青灰,毕竟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了。皮囊就是皮囊,神魂一失,就显得空落落了。
慕博衍在棺木旁边坐下,手肘撑在那棺材边上,静静的想着那日送别他父亲的魏无忌,想着这十来个月待他亲如子侄的魏将军。
“生于富贵之乡,深宫妇孺教养,你也要记得你是朗朗男儿,坚定的立身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切不可沾染那些乱七八糟。”
“中兴王担子重,我离得远,护不了你,你要好自为知,莫要被繁华富贵迷了心。”
“边疆苦寒,王爷又何苦来呢?”
“荣华富贵封侯入相不是武将的一生归处。若是天下太平,百姓和乐,我宁愿成那把鸟尽被藏落尘的弓。”
“博衍不怕,十里忘川,九重黄泉,魏伯伯陪你一起走。”
慕博衍的脑中回响那些一字一句,眼睛也有些模糊了,不由的在烛火下眯起来。慕凌恒死的时候他心思太多,感情也不深,那时候觉得自己谈不上哀伤不哀伤的,但是这次,他的胸口的确堵得慌。
“兄长,有酒吗?”慕博衍抚着棺木,“咱们陪他老人家喝一杯。”
魏弘拿来酒,斟了一碗,放到魏无忌的棺头,又拿了一碗送到慕博衍那,自己则拿着那酒壶一饮而尽。伴着酒水入肚的是不甘、愤怒、无奈和无尽的悲伤与苍凉。许是喝的太急,又或是酒中溶着的情绪太过浓郁,魏弘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尖锐捅入,一阵刺痛,一口血毫无征兆的喷了出来。
端着酒碗的慕博衍瞬间就把碗扔了,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开了,一下就到了他边上,支撑起那个躯体。魏弘的心一直都堵在那,从战事开始无一刻心安,撑到终于可以触碰到胜利了,却也没有父亲,胸口早就疼的不行,一口血喷出来,还带着酒气,却好像疏通了一些,只是呛个不停,面前的血迹又深了几分,眼神也有些模糊,仍在摆手,“没事,莫要声张,咳……咳……没……咳……”
慕博衍的神智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刚想抱起这个人,听他含糊的叫他:“博衍……”
他忙侧耳过去听到:“嗯?”
魏弘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整个人垮在慕博衍身上,估计是真到极限了,脑子却还在竭尽保持清醒,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博衍……乌孙虽退,却还在与徐将军对峙,还没……没撤兵,这事不能声张……不能……”
慕博衍的眼都红了,冲外面吼道:“军医,叫军医过来。”
平安一真在不远外候着,听到赶忙快步上前,看到这副画面,赶紧撒腿就跑。
第14章 结果
等到人来了,将魏弘抬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帅帐,那几个军医都围着将军忙,帐里出去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紧张。慕博衍身上也沾了血,嗅觉变的分外灵敏,鼻尖全是血腥味。也不嫌自己碍事,坐在一边看着魏弘那张苍白的脸带血的唇,悄无声息却弄得军医们战战兢兢。
平安有些忧虑的看着自家王爷,上次老王爷死的时候,昨天听到魏帅去了消息的样子他都记得分明,如果魏将军再出点什么事……呸呸呸……心里甩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胡思乱想什么呢。
可是慕博衍只是就那么看着,安静极了。魏弘迷迷糊糊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怎么都飞不出去。
慕博衍问自己,魏家父子付出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万千将士性命究竟能换来些什么?有心人只言片语掀起的惊涛骇浪到底要多少鲜血才能平息?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王爷,”终于,一个军医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将军是因为连日的战事虚耗了身子,加着元帅的事,心中过于悲愤,还有……将军常年驻城守镇,击敌退匪,先前便积压了不少伤,如今这口淤血出来,虽说看着凶险,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说完又战战兢兢的看向慕博衍。
慕博衍很认真的听,伸出手压住魏弘的手腕,就他对中医无甚了解的也探出了那脉搏的紊乱,定下乱糟的心神,又摸摸他的前额,翻一翻他的眼皮,胡乱的摸索着,半点所以然都没能摸出来,只能相信军医所言,他“嗯”一声接下去问:“那接下去的用药治疗,诸位有结论了吗?”
那个军医略显迟疑,才慢慢地说出口:“依将军现下的状况,还是不要过分用药,温养静心才是最主要的。”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其他人就更不敢开口了,小心翼翼看着慕博衍压在床头的那只暴出了青筋的手,生怕中兴王一个气愤发作于他,如履薄冰的等了好一会,也没听王爷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躺着的魏弘,接过平安递来的温热湿布,擦去他脸上沾着的血污。
然后他站起身子,看着他们:“那就有劳诸位尽心了,多谢。”
几个军医受宠若惊,鱼贯而出,开单抓药煎煮,各自尽心尽力去了。
“王爷,”平安靠近他,说:“将军没事的,您身上的伤也还没好,这衣服也换一换,好好休息一下。将军这,奴才守着。”
慕博衍的肩膀微微动了一动,一刹那,平安担心他会就这么垮掉倒下去,可是慕博衍没有,他看了魏弘一会,慢慢的走到帐中的那个桌案,坐下,“平安,去跟卫兵说,有什么事直接来帅帐传信。”
平安跑出去又跑回来,看着王爷坐在那里面,突然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慕博衍看着他进来,说:“你也下去吧。”
平安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退了出去。
后半夜,魏弘由昏迷转成了昏睡,靠边上站着,看着他紧蹙的双眉,手脚也会不安的动一动,慕博衍记起自己那个猩红的梦中闪现的光芒和抓住的那只手,稳住那乱动的手脚,按住他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可能是手上的温热传了过去,感觉到身边有人陪着,魏弘也就安稳了下来。
魏无忌的灵堂,幽幽的烛火还在亮着,不知道泉下的他会不会归来托梦,亦不知归来的他会对魏弘说些什么。
慕博衍的手握着魏弘的手,舞刀弄剑的手满是厚茧,手掌也宽厚,跟他那养尊处优的少年手完全不一样。这么个少年,万千人眼中的将军英雄,可是慕博衍心里想,他也还是个年幼又脆弱的孩子啊。
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徐有余那边传来消息,厮杀了两日的战场上,乌孙的主帅堕马被擒,数万乌孙兵与夏军死去,终于迎来了乌孙王的下令撤兵,加上匈奴五部已破,这架绞肉的机器在一口气又侵吞数以万计的生灵之后,真的停下了。
消息传到帅帐,慕博衍只是点点头,摆摆手让传令兵退了下去。
魏弘从层层的梦魇中落下,整个身子摔进了无尽的黑暗中,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剧烈的抽动,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他醒得很快,脑子也转得快,借着帐中昏暗的光看清了自己身在何方,记起了所有的事。
这时候,一只冰冷的手贴近他的额头,而自己的一只手不知被谁握着。没有人会这么靠近他,更别说是十指相握了。昏暗的光下,他撑起半个身子,那个轮廓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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