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说后有些不悦,但又听太监宫女们常在背后说那连乐师和妹妹关系十分微妙,舒妃娘娘召见连乐师听曲时也多是因为连声语想听,便稍稍有些释怀了。他想,舒妃的母亲早逝,亲弟幼年失踪,而我现在又逼死了她的父亲,全然没想过会令她陷入如此孤苦无依的境地,她如今能在宫中遇到一个投缘的宫女,也总能消解些我的愧疚。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虽然舒妃平日里只和连声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在皇上不来的夜里却总嫌话不够说。
舒妃娘娘说:“如今到了这般境地,不管皇上如何宠幸我,我总是处处恭谨的,即使想家也不敢多提归省之事。然而如今我进宫四五个月了,父亲却也始终不曾来看过我一次,想来他也是和我一般愁苦,但又谨慎害怕吧。”
连声语听了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小姑竟不知太傅早已在您入宫之夜就去世了么?朝廷葬礼所用的丧乐还是我哥哥奏的呢!”
某年月日,史官曾记:舒妃夜欲死,太医活之。帝惊闻大恸,急往探视。太医乃奏曰:舒妃有喜。帝大悦,舒妃泣而不语。
第39章 夜雨
原随野杯酒定计,连声律夜雨吹箫
“如今江湖势大,武当、华山为天下正宗,唐门、欧阳亦已历经数代传承,根基稳固,实力雄厚。且天下人皆闻皇上好武,一乡二里,开宗立派,设立武馆者又层出不穷,新兴门派如同雨后春笋。我曾见过唐门宗主其人,豪气冲天,雄心勃勃。如今唐门雄踞蜀中已久,蛰居不出,必有所图。皇上若不施压,放任自流,待日后时局动荡,朝廷恐将自食恶果。”
“皇上既听原公子之言,决心定武江湖,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不可冒然贪功。以老臣见,如今既有许多门派开宗不久,须趁其立足未稳,实力薄弱,及时把握这大好机会严令打压。或以政令相迫,或以武力臣服,必然势如破竹,无往不克。俟世人已知朝廷意向,不敢再贸然兴派,以武犯禁,便可大兴严政,挤压名门大派,世家望族。如此,禁武之策可成。”
“太傅所言不然。武林一脉,同气连枝。今新门小派虽立业不久,然溯本求源,一脉相承者甚多,若遇危难,同宗门派必不能袖手旁观。倘若其与名门大派有所勾连,因而求援于世家望族,碍于声名道义,那些名门世家亦必出手扶持相助。如此一来,朝廷非但不可循序渐进,反而须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势力了。如此一来,不论胜算如何,均非上上之策。因此顾太傅欲先取小派,原某却言应先取大宗。所谓世家,传承必久,传承愈久,则痼疾愈深。所谓大宗,门徒必广,门徒愈广,则睚眦愈多。因此,今之名门望宗看似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实则各有沉疴,互有恩怨,内忧外患,无可消解。今皇上若欲取一大宗,其必孤立无援,世家名门袖手旁观,新门小派力不从心。待大宗一破,则小派自亡。如此,即原某为皇上所拟禁武之策。”
“世家名门纵有痼疾恩怨,然其根基雄厚,气数难消,岂可轻易撼动。原公子之言初听夺人耳目,细想不过夸夸其谈。”
“顾太傅所虑者,不过破敌之策而已。原某言,平江湖势,必江湖人。朝廷只需施以间计引发其彼此宿怨,便可置身事外坐收渔利。”
盛夏之夜,凉风习习,飞萤明灭,虫鸣不绝。一些闲暇又天真不谙事的小宫女只见流萤飞舞地可爱,便忍不住地去捉了那只最亮的萤火虫来,捂在手心里细细观看,却发觉它的荧光似乎突然黯淡下来,远不及未捉时那般明亮了。她们爱恋那星星点点的黄绿萤火,便又重新去捉更加明亮的萤虫去了。玩了好一会儿,渐渐有些累了,身体又微微有些细汗才作罢,坐在石阶上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耳边虫鸣之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月光轻轻扫过庭院乔木的疏影淡痕。她们的话语渐渐平息下来,倾耳去细细辨听虫鸣,却觉得无论是知了青蛙,还是蟋蟀蝈蝈,其实都不过是一片聒噪,远不如无心时听到的一片杂音悦耳。可一旦陷入了仔细辨听的境地,她们再想故意地无心聆听反而做不到了,只有被那一片聒噪扰得烦躁不宁,终于懒懒地休息去了。
夜色渐深,风声如水,丝丝缕缕,尽带着湿凉之气。连声律吹了一段目下最流行的一首叫作《江湖夜雨》的曲子,沉吟一番便去求见皇上。皇上竟也尚未安寝,忆起曾经的往事来,颇有几分意兴萧索之感。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原随野一笑,眼神里已全无醉意。尹呈至今仍然记得他眼神里突然绽放出来的那种神采,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全是对功业的渴慕。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他是什么时候就识破朕的身份来呢?似乎在他纠结顾太傅和宗统领的姓氏时就对自己随口胡诌的化名有所察觉了吧。尹呈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只顾和他谈得相得尽兴,直到后来竟都忘了问他何以窥破自己身份的。
“当年我在岳阳醉金楼初遇原随野,他和顾太傅辩论平定江湖之策,杯酒之间便已定计,仪态之潇洒,实在令人爱慕。想那时唐门仍雄踞蜀中,唐宗主野心昭昭,江湖人士多有目睹耳闻。而蓝家则远镇云南,兼握兵政大权,朝廷臣工亦常有非议讥评。然而唐门唐见风敏感多疑,蓝家蓝庭炤细致善谋,为人行事俱是小心翼翼,少有差池。我虽常常有心剥削,可也无可奈何。但他偏偏却能令平面上素无瓜葛的二人决心死争,谋划之诡,至今令朕叹为观止,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若是今日他仍然健在,朕何愁不能功盖千秋。”尹呈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连声律想到当初尹呈借原随野的请辞来构陷已遭嫌疑的宗谷辰,然后又借宗子羡之手反过来去追杀原随野,翻云覆雨,实在是太过无情。而此时尹呈却又是真心伤叹,他便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当时定要杀他?”
“欺君之罪,岂可姑息!”尹呈的气势骤然又凌厉起来,浑身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皇室威严。连声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问出这种问题了。
“慕容一族图谋窃国在前,朕才决意平江湖以除后患。而欧阳山庄声震两湖,欧阳父子更是被岳阳臣民敬若神明,可谓一呼百应。朕为江山计,为天下计,宁可错杀,又岂可轻易放过他们?可原随野却只因与欧阳水月有过一段私交便谗言料定他素重交谊,欺朕启用燕翎,必可兵不血刃拿下欧阳。可结果呢?欧阳虽破,却实属侥幸,直逼得朕以天子之尊下诏罪己。朕对他如此青睐厚爱,他竟忍心如此欺朕,不杀他何以证天威!”
连声律心里想道:“我虽只见过少君一面,可也知其重情重义。原随野用来对付欧阳山庄的计策在皇上看来颇有包庇念旧之嫌,可对少君而言却着实十分毒辣了。若说其有念及私交旧情之处,恐怕只在于找了一个粗鄙无知的鲰生小人来作了那篇拙陋不通的檄文吧。不过那句‘不举一事竟得赫赫声名,不诺一辞偏有浩浩随从’当真引人遐想。其形貌之昳丽,举止之诞漫,要至于何等境地才会有如此魅力呢?以至于后文所谓的什么废樵禁渔,也反倒令人记起《孟子》中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的话来。至于兴楼建台,胁众共与贪逸乐,更是要陷北宋名臣欧阳修于何地哉!”
心念及此,连声律又禁不住伤感起来,但他毕竟出身于桃源慕容,并不敢轻易地现于颜色。
尹呈也察觉到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失态,又想起原随野恶源既清,立止刀兵的遗言。他从未和原随野提过慕容起曾意图谋反的事来,甚至连顾太傅也没提过,天下间恐怕只有沈临渊才会心知道他当初禁武的决心所在吧。
当初景呈毓暴亡,沈临渊赶回雁荡山主事,竟发现景呈毓是自刎而死。怀疑之下,沈临渊便秘密查勘师父死因,终于隐隐得知当年的真相秘密。他不敢妄自做主,这才匆忙赶赴京师告知自己。
可现在就原随野的遗言来看,他似乎也隐隐知晓此事。慕容起死后,尹呈曾特意问过沈临渊,可慕容一族中并没有疑似原随野之人,他便更加猜不透原随野是如何知晓的了。
尹呈犹豫再三,又想到原随野当初离间蓝唐两家的诡计,终于还是念及二人生前旧情,决心遵他遗嘱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总不至于死后仍要欺我吧。尹呈心里想着,稍稍定了下身姿,问道:“连先生深夜见朕不知所谓何事?”
连声律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的神采,答道:“今下世间流传一新曲,名曰《江湖夜雨》。初听时只觉得曲声确幸欢悦,曲终后却不觉泪流满面。我反思之后才发觉尾调已由乐转哀,尽是些无奈凄凉才至于如此催人泪下。可这哀乐转承之处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时之间,我始终不能发现其何时变调。最终我反复聆听暗记曲谱,仔细钻研才发现此曲全篇竟无处不乐,又无处不哀。只是上阙偏乐,可乐至极处却不贲不发,令人哀之。下阕偏哀,但哀至深谷又不叹不伤,反倒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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