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羡有些发愣,不知他是何意。那人便又说道:“我虽与兄台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因此冒昧相邀,口出厥词,还请兄台莫怪。”
宗子羡见他磊落坦荡,君子之风,山高水长,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便也以君子之礼相待,竟抱剑施礼道:“禁军统领宗谷辰之子宗子羡,奉皇命追捕刺客而来。”
那人愣了一下,便突然地笑了,说道:“我本已是将死之人,必不令君空手而回。然则我一路南下,所见不同,颇有感受,却始终无人可说。宗兄既是追我而来,料应也有颇多观感,不妨先共饮一杯。”
宗子羡见他如此坦荡,本有些怀疑自己追错人了,因此才自报来历,但眼前这人却又坦然承认,倒令他有些不解了。他略一犹豫,终于说道:“也罢。”便坐下共与小酌了。
那人果然见识卓越,所思所想自有一番气象,宗子羡感佩不已。他性情拘束,很少有轻松开放之态,加上对方乃是自己要追捕的刺客,初时不免颇有顾虑,言语畏缩谨慎。然而酒过数巡,他便果然也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交谈甚欢,不知日暮天云。
那人笑道:“宗兄年少英雄,风采过人,只可惜太过拘谨约束了些。”
宗子羡听了有些伤感,顾念及家世,又想起父亲身陷囹圄,喟然叹道:“卿本佳人,却又奈何从贼啊!”
那人望了一眼夕阳,也感叹道:“岁既晏兮孰华予?美人迟暮,见弃君王,恩宠不复,如之奈何?”
宗子羡以为他在说自己父亲,觉得颇有道理,心里打定主意,此次安然救出父亲后便劝他辞官归隐了。可是想到要救出父亲便要杀了眼前之人,心里竟觉得十分不忍了。
那人见到宗子羡表情变化,心里猜到几分,便说道:“我身有怪疾,遍访名医,俱都束手无策,已无两年可活了。”说着又邀了宗子羡一杯。
宗子羡心中感念,只觉得此酒突然就变得苦涩起来。那人起身看向窗外,天晚风盛,树木尽秃,不觉有些伤感。他说道:“长无绝兮,春兰秋菊。宗兄回去复命时还请转告皇上,若是能肃清恶源,切勿再加兵无辜了。”
宗子羡猜想他定是少君故友,所说的加兵无辜定是指皇上征剿拥雪山庄了,因此才铤而走险刺杀皇上。他佩服其义气,虽然并不能全然理解其话意义,但还是猛饮一杯酒,慷慨允诺。那人欣然一笑,躬身答谢。
朔风渐紧,宗子羡身心俱凉,不自觉地裹了下外衣,手边长剑不知该何时提起。那人临窗而立,发髻被吹得有些散乱了,形状也渐渐地有些如痴如醉,口里喃喃念道:“是了,我为了一己私名,进谗言教唆皇上枉造杀孽,使圣明蒙污,何异于弑杀明君呢?是足以死。”他又痴痴地看了一眼这萧瑟的山河气象,仿佛魂在九天,身体惶惶然地坠楼落水而去了。
宗子羡猝不及防,起身便抓,手指堪堪滑过那人的一片衣角,却不可把握。他趴在窗边良久,湖面刚刚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被风掀起的水波浪涌,滚滚而逝,却又滔滔不绝。
第26章 叶慕华(上)
叶慕华(上)——桃源现世聚豪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自晋陶渊明以来,世人便知晓在那武陵山区之中有一处世外桃源,内心无不向往。然而武陵山区东临两湖,西通巴蜀,北连关中,南达两广,地域广袤,幅员辽阔,因此无论官府江湖,始终无人能知其所址道路。自当时南阳名士刘子骥问津未果,不久病逝之后,世人终于不了了之,再鲜少有人努力探寻其所在,只将之视作虚无缥缈的遗世理想乡来聊以□□了。
元宵节过后,节日余庆尚在,而朝廷已经开始处理政事。天子下诏公布去年岁尾刺客入宫行刺未果,尔后安然逃脱之事,斥责禁军统领宗谷辰护卫皇城不力。然亦感念其二十年劳苦艰辛,又有其子宗子羡千里追凶,不辱使命,成功击杀刺客,因此特赦宗谷辰死罪,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凛冬之气尚未褪尽,春气不发,世人清闲,闻之莫不震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纷纷。有许多诚恳淳善的智慧长者回忆起去岁庙堂江湖之巨变,皆道是因去岁年景不吉,天子代承万民之苦,方遭此厄。不过此厄发生在年头年尾交接之际,天子最终又逢凶遇吉,可知已然否极泰来,今岁年景必定是大吉大利,无往不顺的了。
世人听了都觉得十分在理,于是虔心祝祷,请天赐福,佑护苍生。
皇上听闻也颇感欣慰,亲自往太庙祈福。自宗谷辰遭罢黜之后,皇上便恩宠铁捕沈临渊,令其同往护卫。然则沈临渊心系于下,无心迎上,不日便离京公干。
沈临渊离京之后,禁军统领之职另擢人代,严密谨慎之处,稍稍不及宗谷辰之时。此时话题正热,京城一时兴起流言之风。
不多时,不知从何处传出皇上欲杀宗谷辰非为刺客,其实另有曲折的谣言,说是若非顾太傅和燕将军极力劝谏,只恐宗谷辰一家性命难保。
起初,大家只权以此阴谋论来暂图一乐,可渐渐却得知果有顾太傅和燕将军为宗谷辰求情一事。顾太傅和燕将军今日在朝野之地位不言而喻,宗谷辰一事竟能劳动他二人双双求情,皇上欲杀宗谷辰之心不可谓不决绝。
于是,众人又纷纷探寻其中曲折。
那些市井闲散之徒平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可谓一无所长,但偏偏唯独对于探听隐秘轶事天赋异禀。此时聚在一起又集思广益,竟欲从那刺客身份上开始逐层梳理。然而未及他们查询出那刺客具体身份,又有另一类天赋高人竟在一夜之间收集到了几乎所有的消息密报。
不日,宗谷辰其实是一众反贼派遣的潜伏在宫中皇帝身边卧底的真相开始在暗地里悄然流传,但表面上大家却都慑于去岁拥雪山庄一事不敢大肆传播。虽则如此,但很快还是几近天下皆知,而那些刺客反贼的藏身之所也终于暴露,便是在那武陵山区中的桃花源。
自此,距刘子骥之死千百余年后,桃源终于再有问津者。
许是当时政治清明,因此桃源不隐。而时人又富有精明才干,问津桃源少有迷途,不及一月便果得其路,于酉阳武陵深山一带发现一处桃林颇合靖节先生所述,几近毫厘不爽。
恰值此时二月将近,三月欲来,桃花含春待人。因此天下闻此讯者,不辨真假,咸聚于此。或有高士文人,爱好风雅,意在欣赏桃花胜景,又或有草莽豪杰,好奇多事,一心窥探反贼踪迹了。
萧潜与楚剑辞兄妹于少君去后意兴阑珊,在岳阳另寻一处隐逸所在,照看神君夫妇及少君遗女阿眇。萧圣手自京师匆匆赶来,恰好逢上少君之死,见到昔年老友遭遇丧子之痛,不忍离去。想来自己也年事渐高,来日无多,便修书告知仍在京城的次子儿媳,也在神君屋舍旁边另结一舍相邻而居了。萧渊二公子心思纯孝,念及二老艰难,而大哥志向高远,收到修书后不日也起身离京奔赴岳阳了。
楚楚见了心里高兴,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但思念养父之情却是不可自抑,央着萧潜回蜀南竹海照看薛药王,若是也能将其接至岳阳同住便再好不过了。
萧潜深感有二弟与弟妹在此,已然殊为妥贴,便转而忧虑燕翔之事了。他在少君去世之后便不辞而别,一切丧仪皆不见其踪影,想必自责颇深。何况又有山庄旧人知道他与少君交情匪浅,竟不能劝谏皇上收止刀兵,因此事后莫不义愤填膺,对其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念及此处,萧潜觉得大有必要就此与楚剑辞相互磋商一番。而楚剑辞在安顿好神君夫妇后便心灰意冷,已然孤身回到蜀南寻薛药王去了。
因此,他便应了楚楚的请求,携着楚楚与长辈们辞行,前往蜀南答谢薛药王的教诲与养育恩情了。
薛药王见到萧潜,并无萎靡不振之态,颇感好奇,说道:“世人称你圣手神医,不让乃父。可是就我所知,从苏暗香到原随野,再到欧阳水月,莫不是你知心好友,你却一个也没治好。你不觉得惭愧内疚,丧心丧志么?”
萧潜知道药王个性,也不难堪,更不生气,从容地答道:“去年在此地前辈教训晚辈的话,晚辈铭记在心。在此之前,举世誉我,可我内心却惶惑不安,自认无才无能,实无有神医之实,愧当神医之名。在此之后,举世又皆毁我,我却反而有种得闻大道的感觉了。若是非要冠我一个神医之名,现在的萧潜比之以往倒更能担当。”薛药王啧啧称奇,看他天资并不骄人,却能有这般颖悟,实在是苍天眷顾,不吝福泽了。
新年时,萧潜和楚剑辞再次收到将军府的回信。信里仍然感谢他们的友情和挂念,告知说燕翔自回京以来一直郁郁不欢,终于重又浪迹江湖去寻找慰藉解脱了,令其无须过度挂念,信尾又祝福了新年吉庆。
那信中所述之事实虽则哀伤,可字句之间却透着许多从容自信与淡定优雅。萧潜与楚剑辞读了虽然仍少不了一阵叹息,心里却实在宽慰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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