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像个幼童一般反问道:“你会一直在?一直在吗?会走吗?会离开吗?”
焦适之一直耐心劝慰,直到某一刻太子站直了身体,他听到他说,“适之,父皇,时日无多。”
这句话终于清清楚楚地落到了焦适之的耳朵里,如同雷鸣炸响,破开了虚弥。
弘治帝,终究是苏醒了,同时,也开口了。
弘治年间,皇家的情感与别个不同,犹如普通家庭一般生活着。弘治帝不愿意告知身体情况,除开一部分为稳定局势所考虑,更是因为这不容置喙的情感牵涉。弘治帝花费了自身极大的涵养,才堪堪忍受住这个事实,张皇后与朱厚照又能如何?
直至朱厚照出来,张皇后仍清泪不止。
太子内心的一切咆哮,都不可能在弘治帝与张皇后面前显露。一位本来就身处这场不幸祸事的漩涡中心,另一位情绪不稳,朱厚照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刚才忍无可忍。
焦适之知道朱厚照现在心里必然痛苦非常,这个时候,他必然不能弃太子而去,回乡的事情怕是该重新定夺了。
朱厚照似乎明白焦适之心中所想,他的手掌落到焦适之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顺着透过衣裳传递进来,他沉声说道:“不行,适之,明日你必须回去。”
孝道大过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一节骨眼上出事。
这不比祠堂之事,那事焦适之本来便无愧于心,但孝字一途上,若是行差踏错,便是彻底毁了。朝廷自来倡导孝道,不然又何必要官员丁忧三年?太子毕竟不是皇帝,服丧不是丁忧,奔丧一事,焦适之必须去!
焦适之被朱厚照说服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妥协。
他的确不想知道走开,但太子根本不容焦适之拒绝,做出一副若是焦适之想要留下,他就强行把人带走的模样,根本容不得焦适之抗拒。
太子彻夜不眠,焦适之在旁边陪着他熬了一夜,年轻气盛倒是没什么感觉。次日清晨,焦适之骑着红枣,带着必要的东西前往城门口赴约,与焦家的车队一起出了城去。
朱厚照送走了焦适之,而宫内的气氛也在这日截然不同起来。既然此事弘治帝已经告知了张皇后与朱厚照,那么也是时候着手准备告知大臣们的事情了。
太子虽然内心悲切,却不轻言放弃。即便太医院没有法子,难道全天下还找不出一个有能力的人来吗?他派出手下的人马去找,倒是真的找到了几个有能为的,他们进入皇宫后与太医院的人一起,针对着弘治帝的情况对症下药。
而此时,朝臣也得知皇上重病的消息,顿时引起惊涛骇浪。
或许这些年来大臣们对弘治帝有些行为有些许不满,例如宠爱太子啦,偏信外戚啦,但是作为一个皇帝,他的勤政,他的纳谏,都让朝臣深感敬佩。
弘治帝或许有不足之处,但却是个好皇帝。
弘治帝的身体早年间就一直不好,后来宠信李广那段时间,许多大臣都担心皇上会因为丹药的缘故出事,那个时候的担忧直到李广自杀后便渐渐消退,却未曾想到在此时应验。
刘健等几位内阁大学士更是忧心忡忡,他们对弘治帝的认识更甚,对太子的关注也高,此时此刻的太子殿下,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如果真的那就是纯粹的赶鸭子上架!
眼下此时还未有真正的定论,虽然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说得严重,不过在他们与民间名医的妙手施为之下,弘治帝的身体有了些许起色,倒是让不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话分两头,出京的焦适之一路走来,越离开京城,内心就越发担忧,虽然在他离开的时候太子的情绪已经恢复了稳定,甚至临走前还与他说笑了几句。但弘治帝对太子的意义非比寻常,焦适之根本放心不下。
直到此时,焦适之这才发现,太子在他心目中,竟是成了第一等的重要人物。这无关身份地位,也不是由于那所谓的主仆关系,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人心是肉长的,相较于七年前焦适之与林秀所说的话,此刻的心境早已截然不同。
出宫前一夜,太子的悲鸣仍让焦适之心悸,深怕他出宫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现在离开京城,接收消息的速度异常缓慢,消息一个来回,都不知道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
京城的气氛如何,现在奔赴在回乡路上的焦适之也并不清楚。焦君的老家在河南,从京城一路赶回去,再快也需要近二十天的时间,更不必说车上还有两个小孩,再如何赶路也不快,焦适之虽然心中焦急,却也没有催赶。
焦适之一路上只是沉默地骑着红枣赶路,与焦家的车队没有联系密切,虽然两个小娃偶尔会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他,但很快又被伺候的人轻轻抱了进去。落脚的时候,焦君会派人来请,焦适之也不会拒绝,但到底无话可说,每每让气氛略显尴尬。
在来之前,这样的场面焦适之早就预料到了,倒也没有觉得不习惯,偶尔避让一下,就这么过去了。
一路行去,在第十九天的时候,终于是回到了焦家老宅去了。
这所谓的老宅值得是焦君这一脉的宅子,焦家的嫡系自然不在这里,不过小镇上有很多人都是焦姓。焦家真正走出去的人也不多,焦芳算一个,焦君也算一个。不过焦芳是嫡系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旁支的长辈去世就赶回来,只是派人过来代他出席便是。
此次前来迎接他们的人便是焦君的二弟,焦明。
焦适之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二叔,然后便随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他们这才从小镇门口到了内里的府邸。焦家在这里的老宅经过了几次修缮,看起来比焦芳京城的宅子不知占地面积大了多少,更不必说焦君那处。
焦君对这里极其熟悉,在下了马车后,他亲自把两个孩子给抱下马车,然后一手一个地牵着他们,低声对焦明说道:“你也不需要多布置了,虽然几处的人都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是不如以前的地方住着舒服,待我安置好几个孩子后,我便去灵堂守灵。”
焦君从很多年前里就不住在老宅子里,而是另外买了宅子居住,在他们来之前,焦君已经派人过来打扫过了,把房屋内都通风了一遍,现在他们来了,刚好可以直接入住。
焦适之牵着红枣进入这处只有两进的小宅子里,这里的布置并不如老宅那么大气辉煌,却带着独属于自己的精致气息,让人流连忘返。两个孩子脸上也满是喜意,这连日来的舟车劳累仿佛也烟消云散。
两个孩子还小,焦君不可能在这里放着他们单过,因此他们随着焦适之住在正屋,焦适之自己随便在旁边挑了一个便进去了。红枣似乎对这里有点不大喜欢,以她的脾气,估计是察觉到这里是个许久未开封过的宅子了,屋内还隐隐有着霉味,不过不是很重。
焦适之把屋内的窗户打开,让阳光透进来,然后牵着红枣出了门。
小镇很小,从小镇门口走到小镇最里面,也不需要花上小半个时辰,两刻钟便差不多了,但是在小镇背后,却有着一座高山,很多人都会进去里面采摘东西,然后带出来贩卖。
山里的空气比起外面清新许多,红枣的情绪显然高了起来,前蹄在地上踏了踏,然后低头蹭蹭焦适之,焦适之知道她这是想跑了。
这一路一直跑动,倒是养成了红枣的习惯,让她今日停留下来后便觉得不打舒服,因此她是一定要拉着焦适之去跑一圈的。
焦适之站在山道上望了望,沿路的情况都挺不错的,焦适之也便随了红枣的心意,“要跑得慢一点哦。”跑之前,焦适之还煞有其事地跟红枣告诫了一番,然后翻身上马,沿着道路跑起来。
红枣先是小跑了一段距离,然后又慢慢提速,很快便如同一道红色闪电穿梭在林间,直到她兴头过去后才乖乖地又慢下来,一人一马都被刚才的山风吹得仪容不整,焦适之轻拍着红枣的脖颈,无奈道:“说好的小跑呢?”
红枣嘶鸣了一声,听起来十分高兴。
焦适之无奈地拍了拍她,便算过去了牵着缰绳让红枣调转方向,他们出来得有些久了,需要下山才是。
等到红枣出了山的时候,天色有些暗淡,焦适之也不以为意,牵着红枣来到之前的小宅门口,守门的人连忙请他进去,“大公子,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焦适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是住在一起了。把红枣送到马房后,焦适之这才去了正屋,正屋内晚膳已经摆放好,显然就等焦适之到位了。
看着对面两个小小的孩子,焦适之心下有些愧疚,轻声说道:“父亲,以后不需等我回来后再进食,两个孩子还小,他们要紧些。”
焦君摇头,就道了声无碍,然后看着焦适之说道:“今日去了何处,怎么遍寻不到?”虽然寻找的人说是去了山边,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痕迹。
焦适之说道:“带着红枣进山跑了一圈,出来得有些晚了。”焦君闻言眉头轻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是视线落到焦适之身上后又停了下来,转而说了其他的事情,“父亲的灵棺需要停留七七四十九天,算上通知我们的时间,大概还有五六日,才能够下葬,这段时间需要随我去灵堂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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