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适之淡定地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疏离又不失礼貌地欠了欠身,“父亲,夫人,我还是先行退下,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话音刚落,焦君手里的筷子就重重拍在桌边上,惊得伺候的丫鬟一个哆嗦,只见他眉毛皱起,眉心紧紧地挤出一道沟壑,看起来苦大仇深,“坐下!长辈还没走,你这像什么话!”
“父亲,既然吃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强坐在一起了,免得伤胃。”焦适之认真地建议道,杨氏虽笑靥如花,然连筷子都没怎么动。
焦君脸色阴沉,看着焦适之的模样像是克制不住要暴打一顿,但在爆发边缘勉强被理智给拉了回来,阴测测地说道:“逆子,不要以为入了宫,就可以目空无人,你父亲我还没死呢!什么夫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该称呼她为母亲!听说你回来的时候还没去正院看你母亲,这像什么话?!”
“我母亲已逝,到了牌位前,她仍需在我母亲前执妾礼,若我真要较真,她连夫人都当不上。”少年的话音如他的性子般轻柔,然语句却尖锐地划破短暂的平静,于湖面投下硕大的巨石,激起千层浪花。
虽元朝已放宽了界限,允许普通百姓纳妾,然到了明朝,至少是现在,庶民并不许纳妾,而官吏更是打五品官员往上才能有一妾的权利。焦君是五品官,先前有杨氏并不违制,但以妾扶正就不是小事了,明律虽未严令禁止,但若流传出去,焦君只是五品官,声名不好,这官运也就到头了。不过因着是杨氏身份尚可,现在稍稍隐瞒也不是难事罢了。
“你,你……”焦君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起身的强劲力道把座下的椅子都翻倒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焦适之,几步上前就要扇他,在半途被杨氏死活拦了下来,急急劝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大公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您就让让他,这脾气过了也就好了。”
焦君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肌肉都在颤抖,焦适之看他额间暴起的青筋,知道他的确怒火烧心了。望着一个正欲摄人的父亲,一个苦心劝人的杨氏,焦适之心头泛起深深的疲倦,他伸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低声说道:“父亲,我姓焦,自不会伤害焦家的名声。”
“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当初祠堂纵火一事,你知不知道其中有蹊跷?”
焦适之的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轻易便会忽略过去,顺理成章的,焦君也宛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斥责。然而彼此间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刘芳在焦适之回到院子里后整个人着急上火,急得团团转,“公子,你刚才怎么那么冲动,老爷都发那么大火了,你怎的还不断烧柴呢!要是老爷惩罚下来该如何是好呀!”
焦适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暖暖的茶盏坐在榻上,漆黑眼眸在烛光摇曳中闪烁着碎金光芒,让刚才还豪气异常的少年显得有点呆萌。他偏了偏头看着还沉浸在懊恼暴躁中的刘芳,淡定地回答:“我只能在家中留十日,若是父亲要惩罚我,就得找好理由回绝宫中来人。以太子的脾性怕是会直接杀到焦府,父亲向来最能够计较得失,刚才那小小的口舌之争不过是小儿戏罢了,他不会当真。”
刘芳嘴角抽搐了两下,公子是认真的吗?刚才老爷看起来气得脸色铁青,几乎要撅过去了,那还不算是当真?
虽然焦适之的变化让刘芳有些担忧,但这样的改变对焦适之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今日,即便担心公子会不会得罪老爷,但一想起刚才畅快的模样,刘芳就狠狠地出了口气!天知道这口气从祠堂失火至今,都不知道憋了多久。
不过……刘芳小心翼翼地瞄了眼焦适之,低声说道:“夫人那边,听说是个男孩。”
焦适之喝茶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缓,一口饮尽后叹道:“你去打听这些东西做什么?”刘芳辩白道:“没有,那是正院自己传出来的消息,那边还巴不得全府的人都知道呢。”
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焦适之摇摇头,“你谨记着,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都是焦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只要守好我们这处院子就好了,只要我还在太子身边一日,只要父亲还没昏了头,这些风波就不会涉及这里。”今夕不比往日,他相信父亲不会再做出那样的决定。
听到公子提及太子,刘芳不禁好奇地问:“公子,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呐?”焦适之偏着头想想,轻笑着说道:“是个很调皮,也很睿智的人。”
……调皮?睿智?
刘芳一脸懵逼,这两个词语究竟是如何搭在一起的?!
没过一会儿,正院那边来人传来口信,是焦君的人,也是他的贴身小厮。那人恭敬地说道:“大公子,老爷吩咐,让你明日随老爷他一起赴宴。”
随同而来的是一份宴会人员的名单,焦适之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刘府的宴会。这里的刘府指的是首辅刘健家,像这样的大臣怎么会给父亲下帖子?焦适之认真看了眼宴会的名单,不乏一二品大臣,焦君怕是上面食物链的最低端了。这份名单是焦君从焦芳那边获得的,在得知他获邀后,焦君便匆忙赶去见了焦芳,两人密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最后焦君便拿着这份名单回来了。
焦适之不知道这内里的事情,不过还是收下了,冲着小厮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回禀父亲,明日我会准备好。”小厮又说了些时间的事情,然后便退下了。待到门口后才悄悄松了口气,他刚才还生怕大公子会拒绝呢,毕竟这位刚才可是直接硬捍了老爷啊。
捏着帖子的焦适之站在窗边,就着烛光细细看着。烛光摇曳中,他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又透着薄薄的光影倒映在雪地上。
雪在渐渐变小,零零散散地飘落下几朵,整个京城早在此前的落雪中都染上白霜。皇城内,御花园的树枝上都悬挂着雪白的花朵,呈现出与春日截然不同的气息,冰凉彻骨却又清澈凛冽。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一家人,现在正聚在坤宁宫里,难得清闲地一起吃饭。
朱厚照虽然每日都会晨昏省定,但为了锻炼他自主的能力,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东宫待着。当然这是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因为他好顽,不耐烦看管,放他在东宫他自己乐意得不行呢。
一家人吃饭,桌上的菜肴倒也没多上多少,弘治帝让身边伺候的人下去,自己亲自给张皇后夹菜,顺便还不忘督促太子,“东宫那边恨不得一天三次地给我汇报你的食量,你是生怕个子太高使劲缩食减粮吧?”
朱厚照不满噘嘴,弘治帝的话让他想起他还差焦适之大半个头,顿时心中那个烧啊!恨恨地给自己夹了块肉,撕扯它的模样好像是面对仇人一般。弘治帝见他那句话效果如此显著也是啧啧称奇。
张皇后美目白了一眼弘治帝,连忙给爱子又夹了几筷子,温声劝道:“慢点吃,别噎着了。”待吃完这顿饭后,朱厚照便要回东宫去,张皇后又派身边的嬷嬷跟着回去了,冬日地滑,嬷嬷也是等安全送回去后才回来禀报。
弘治帝顺理成章地留在坤宁宫,捧着刚上的茶盏暖手,笑着说道:“不是说我太过心疼太子,刚才又是谁护着他?”
张皇后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那能一样吗?”软柔的话语让人心醉,“你总是逗他,要是逗过头了,他那鬼灵精的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哄不回来你可不得自个儿着急?”
弘治帝眼睛微眯,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前些日子见过那太子身边的两个侍卫?”张皇后没做多想点了点头,“他这段时间这么乖巧,可不就是这两位的功劳吗?”
“呵,那可不一定。”弘治帝摇摇头,叹道:“我记得有一个叫林秀,已经被太子派到五军营里去了,另一个现在还在东宫待着。”
张皇后疑惑地偏偏头,珠钗环翠已经卸下,满头青丝散落在身后,显出几分慵懒的风情,“有何不妥之处?”
弘治帝想起那日太子在储秀宫的模样,眉峰微蹙,斟酌着开口:“太子似乎……太过偏宠焦适之了。”
第23章
张皇后摸了摸发丝,轻轻倚靠在背后的枕上,“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宠爱有加?若不是如此,那几个也就不会有那样的胆子,居然还敢给太子身边塞人。”
说到此处,张皇后的脸色也不禁难看起来。太子再如何好顽,也不过八九岁,连十三四岁的少年都无法节制的年纪,若是让太子沾染女色,以后可不定怎么着呢!弘治帝膝下只有这么一子,自然也是关护有加,丘聚的行为触及到了底线,自然不再手软。只是……
张皇后看着弘治帝依旧皱着眉头的模样,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有话就好好说,这么吞吞吐吐的可不是你的性子,是不是寿儿又惹出什么事情来了,你怕我生气没有说?”
弘治帝失笑,伸手遥遥点了点张皇后,“寿儿知道你这么想他,该生气了。”
张皇后十分淡定:“他不敢生我的气。”
弘治帝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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