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哥……”
梁怡诗眼看着叶邵夕放下车帘,将二人的视线缓缓阻隔开,她一低头,黑暗中睫毛一抖,一颗眼泪,就这么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叶大哥……我对不起你……可……他是我爹爹……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得救他……”
梁怡诗明白,她从第一天的第一句话起,就在叶大哥眼前,完完全全地露出了马脚。她跟叶大哥说,她是在被押往军营的路上,趁人不备伺机潜逃出来的。其实单看这一句话,就漏洞百出,破绽很多。试想,叶邵夕是单枪匹马,真刀实剑在江湖上闯荡回来的,其阅历之丰富,经历之错综,见过的听过的,又如何……会比她一个小女子少?……难道叶大哥会不知道,在那种大军行进的过程中,武功高强如她爹爹,都没有本事化险为夷,逃出生天,更何况……是她呢?……
她空有一腔才学,却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那日,她是被一个称作纳兰王爷的人放出来的。他只暗中放走自己,却并没有施手救其他任何人。梁怡诗多么聪明,当即便明白,这个纳兰,恐怕是要利用她办事,事成,爹爹就还有救;事不成,爹爹必死无疑。
一路遮掩躲藏,纳兰王爷好不容易才带着自己逃出映碧大军的视线,刚开口暗示了句叶大哥在煜羡,不想一旁的草垛上却起了些窸窣之声,好像是有人躺在上面,正巧翻了个身,才发出这样的声音。
纳兰王爷闻声猛地收声,眼神一寒,忙警惕地看去,却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笑意吟吟地由草垛上坐了起来。他看见纳兰,竟一点都不紧张似的,招呼了一声好晚,还怪他让他等了太久。
梁怡诗还记得,纳兰王爷看见那人之后眼睛微微一沉,才开口唤了他一声,郁丞相。
映碧名相——郁紫,人说他神机妙算,智计百出,和陈青一样,分别为宁紫玉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
“纳兰王爷真有本事,知道哪种人就该用哪种招,最会对症下药。”名相郁紫从草垛上跳下来,微微笑着漫不经心道。
梁怡诗记得纳兰王爷听罢这话之后还是在笑,很温柔,很真诚,笑得规矩标准,一脸善意。可梁怡诗却在他这种笑容之下,脊骨一寒,手脚愈发地冰凉起来。
她不得不想,她来找叶大哥……这一步……究竟是走错了?……还是走对了?……
梁怡诗这晚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她躺在暖和的马车之中,脑中久久回荡着叶邵夕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什么质问都不是,什么质疑也都没有,他只是淡淡地安慰自己,声音语气都如同往常一般。
这样的叶大哥,让梁怡诗眼眶一红,险些就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那天在王府,她一把抓住叶大哥的胳膊,声泪俱下地央求他救救自己的爹爹之时,叶大哥似乎一瞬间就沉默了,在安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再次抬眸,十分坚定地跟自己保证道,好,去救大哥。
“叶大哥……”
梁怡诗久不成眠,时不时地都要坐起来看看。她掀起车帘,向外望去,一眼便看见叶邵夕拿着树枝,坐在篝火旁,和江棠有一拨没一拨地聊着什么。
翻腾不息的火焰将他左半边脸映得绯红,疑似凶灾的血光,染红夜空。
梁怡诗心中“噔”的一声,一下子就后悔了,半晌,只见她收紧手指,缓缓地攥紧手中的车帘,不轻不响地呢喃:“叶大哥……我们回去……好不好?……”
寒风如一条河流,孜孜不倦地撩起跳跃的火光,不断地向半空翻涌,将夜色染红。
江棠将一根枯枝丢进火堆中,沉默了半天,忽然问:“叶兄弟,你可知道,你前面的……是什么路?”
叶邵夕笑了笑,将手里的树枝也扔进火里,一脸的坦然不惊,道:“死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去!?别人是生是死关你何事!?谁来求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邵夕闻言,缓缓转过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再低头,哑然一笑道:“不去,我会良心不安。”
“良心?!”
江棠之后差点蹦起来,他真想戳着他的脊梁骨大骂,良心!?你对别人有良心,那别人呢?别人对你有没有良心!?别人都有各自的大事要做,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去完成,谁会管你一个江湖小卒!哦,他们有难了,被抓了,就知道找你,那万一他们加官进爵,领功受赏了,还会找你吗!?叶邵夕,你别傻了!
江棠在后来回忆,其实叶邵夕当时,并不是没有生机。相反,如果他能不顾梁怡诗的请求,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恐怕世事……又会是不同的模样……
相比于江棠的激动,叶邵夕却是一脸的不温不火,他静了静,用手中的枯枝撩了撩已渐渐弱下去的火焰,看都不看他,只道了一句,江棠,你不懂江湖,你不懂兄弟情义。
江棠立马怔住了,之后不再说话,两人的这段对话无果而终,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躺在地上轻轻睡去。
叶邵夕却因为腹中的胎儿作祟,一直难受得厉害,根本睡意全无。他脱下外衣给江棠披上,自己则换了个地方再次坐下,仰头背靠在树干上,软下背脊,希望能让自己轻松一点。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不代表心里不会想。尤其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时常会掏出怀里的小银锁摩挲一阵,然后一手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准备了半天,才干咳几声,一脸很僵硬很不好意思地说:“爹爹……嗯……给你买了礼物……”
“等你出来看……喜不喜欢……”
腹中的胎儿像回应他似的,忽然一动,轻踢在他的肚皮上。
叶邵夕身体一僵,不由地“嘶”了一声。
“好啊……你……”
他佯装不悦,一抬手在小腹上惩罚性地一拍,这可还没怎么着,那小东西就马上老实巴交地安静下来,动都不动,惹得叶邵夕心中一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叶大哥。”
叶邵夕闻声一怔,马上淡去笑容,他抬头看见梁怡诗款款走了过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梁小姐。”
梁怡诗看见江棠披在身上的外衣,抿了抿唇,十分不是滋味:“叶大哥,辛苦你了,你这样的身体,还……”
“江湖漂泊风餐露宿,从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早就习惯了……”
“叶、叶大哥……我前几天不理你,你生气吗?”
“怎么会。”
“我、我一直想问……叶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宁紫玉……”她闭了闭眼,像是很不甘的,“他……他根本没有一点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叶邵夕一震,沉默半晌才叹道:“梁小姐……”
“叶大哥,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呵……那梁小姐你呢?……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因为……”
“我无钱无势,居无定所,也没什么高远的胸襟抱负,更不可能一朝为官报效朝廷……”
“够了!叶大哥够了!我明白了……”梁怡诗猛地站起来,一脸苦涩,“你是要告诉我……你这么做,你喜欢宁紫玉……都是没有原因没有根据的……你喜欢他……”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叶邵夕当时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只是慢慢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等待天亮。
可谁又会想到,他到最后,却是一步一个血印,沿着这条路,一意孤行地走到了尽头。
然而,如果说,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又都尚有转机之前,叶邵夕倘若能够预测到,他所选择的这条道路,困难重重,艰险重重,也和即将要到来的战争一样,处处都充满了鲜血和死亡,流血与牺牲,更甚者,要令他付出比常人高几倍、几十倍,甚至是几百倍的代价之后,他还会如此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去吗?
可惜的是……叶邵夕毕竟不是神,他臆测不到意料之外的结局,又无法对世事料事如神,更不知道如何掌控未来,他唯一所明白的,就是不论怎样……他都不能眼看着兄弟送死而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的话,他说,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可是谁又知道,为了这颗世人中早已寻不见、摸不见的良心,叶邵夕在之后,又付出了怎样深痛到惨重、惨烈到绝望的代价?……
毕竟、战场越来越近了。
近到……早已没有时间回头!
第二十五章
万里边关,黄沙漫天。
煜、映以山为界,此处群山累累,层峰叠叠,山脊线浑然壁立连成一脉,越去越远,隐隐迢迢地消失在漫漫风沙中。
界山脚下,一座座方型界碑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如一把开天辟地的斩天鬼斧,穿云而过,威严肃穆地矗立在半空之中,让人一眼看去,便心中一沉,忍不住心生敬畏。
戈壁大漠,烽火边城。
无边无际的荒漠,人站在其中,似乎上一秒才刚听到远处风沙翻滚的声音,下一秒就蓦地而至,没有丝毫反应的机会。迎风而立的同时,似乎连心,都在这一刀一刀的狂风怒吼中渐渐苍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