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不禁将人的轮廓映得模糊,也将身边人一字一句笃定的话语,摇晃得憔悴。
天上明月,被身畔的流云所遮盖,天际一下子又更黑了起来,彷如坠入深渊中的黑暗,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和方向所存在。
若说世间所有誓言,皆能成真,如何还能叫誓言,叶邵夕冷笑,他半点都不会相信。
不知过去多久,只听那人又道:“邵夕你心系兄弟,关心天下苍生,既然你的怀抱用来容纳天下人,那么我的怀抱,今后,就只来容纳你。”
“……这样,我宁紫玉也算是心怀天下了。”
宁紫玉或许真的是醉得晕了,他幽幽地说着这些话,声音语气透过空气中的烛火,仿佛都被摇晃得碎了。
“邵夕……你不知,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想做一件事。陪你沐日赏月,陪你形影不离,陪你生死不分。”
“你不知,我宁紫玉做过那么多坏事,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只有在你一个人面前,我想做一个好人。我也许会负了全天下,但却从今往后,再不会负你。”
“你不知,在我眼里心里,这万里江山,付之一笑,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也是天下。”
宁紫玉所说的这些话,叶邵夕听过不止一遍,今日,这是他重回映碧之后,听过的第三遍。
然而,事到如今,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人也都被他杀了,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倘若他当真与话中那般待自己,又如何忍心将他身畔一个一个好友赶尽杀绝?
叶邵夕哪里知道,现下,他对宁紫玉的这些话不屑一顾,又怎料得,数月之后,待得一切真相大白之时,宁紫玉平日里所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字那些词,回忆起来,于他而言,却无一不如重石撞击胸口,令他心脏不胜负荷,泪水刹那滚落。
只是可惜,待到那时已是悔之晚矣。
这夜,天上流云翻滚,时不时地遮蔽明月,就连雄伟的皇宫宫顶,似乎都要被漫天沉甸甸的云翳压垮了。而空气中最后一盏宫灯,也仿若暗黑的深渊之中,唯一一点可怜且稀薄的希望,令人抓之不住。
夜深了,二人之间再未有一句言语。
哪怕一声叹息。
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宁紫玉在城墙之上洒酒祭天,倾倒入地,为大军壮行。
映碧之师巍然肃穆,陈兵遍布千里之外,黄沙飞卷之中,却掩不住其浩荡的紫甲与冲天的杀气,漫透长天。长天之外,一行大雁啼鸣而过,半空之上,伴着呼啸而来的冽风,颇有些雁断叫西风的肃杀与悲壮,隐隐透着悲哀。
只见,祭台上,宁紫玉丰神如玉,神情坚毅,朗声训话:“我映碧利剑出鞘,必饮人鲜血,噬人白骨!诸位皆是我映碧之士,朕令三军平乱伐叛,让我映碧之剑臣服列国!”
“映碧万年!皇上万年!”
“映碧万年!皇上万年!”
“映碧万年!皇上万年!”
激越的长矛如擂鼓,重重锤杵着大地,数十万的紫甲光芒,堪比高空炫目的阳光,甚至更为刺眼。映碧高空的紫色旌旗猎猎,迎着漫天黄沙飘展,泼洒了万千青年将士的赤诚与忠心,端得是一派气吞山河,斗志昂扬的景象。
风更紧更急了,迎面扑来,刮在众将士的脸上,虽犹如刀割,却挡不住燎原的豪迈。
“臣袁律!”
“臣沈凌桓!”
城楼之下,二位主将纵马上前,跨下马背,抱拳齐声跪道:“定不负皇上所托,平乱伐叛,将苗疆贼人赶出我国边境,得胜归来!”
“朕等二位将军的好消息。”
城楼之上,宁紫玉肃穆而立,神情肃杀而威严,他冠上垂下的旒玉被漫天飞卷而来的黄沙拍打,相互撞击,发出了清脆悲戚的响声。
终于,城下二位主将一声令下,三军将士开拔,一队连着一队,队形如长蛇一般,分别蜿蜒着向南疆、西北二疆开进而去。
黄风漫卷中,宁紫玉望着眼前的情景许久,他眼睛不眨,心中却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情绪。明紫色的衣摆,被呼啸而来的狂风刮出猎猎的响声,飞扬成大片,几乎遮盖了宁紫玉身后的天空。
“皇上此次派兵出征,乃是一步险棋。”
不知过去多久后,只听宁紫玉身后的丞相郁紫上前一步,躬身对宁紫玉道。
宁紫玉闭口不言,目光望向远处开进中的军队。
郁紫又说:“皇上分别向南疆、西北二疆派兵各十五万,而安邑京中所剩兵力不过区区五万,如若此时,东国煜羡得知消息,定会大举西侵。”
“当年,皇上曾屠军煜羡,再加上因叶邵夕之故,君四王爷亦曾扬言必定要皇上付出代价,皇上难道认为,如此大好时机,君四王爷会轻易放过吗?”
“南国苗疆大军最擅施毒用毒,莫要说十五万大军,就是三十万,也不知能否与他们相抗。”宁紫玉解释道,“不派出重兵,此次南征,想胜,难如登天。”
“更何况,君赢冽若真要带兵攻打映碧,最起码,他不会伤害那人,而苗疆离幽,朕曾强行将肖烜掠至映碧,难保他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那人下手。”
宁紫玉很平静。
郁紫听了,心里不平,不由语气激动,长跪不起道:“事到如今,皇上眼里心里,还是唯有那一个叶邵夕吗?!皇上可知,这万里江山,就要断送你手,今后史书之上,皇上将要背负多少骂名?!”
“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试图阻止朕,都说朕错了。”
相较于郁紫的激动,却见宁紫玉无比平静地道,他微微一笑,眼神悠长而绵延:“这天下所有的人,都会像你一样地跪地,言辞恳切,来阻止朕。可朕所做这些,无非是想护心爱之人周全而已,朕如此做,有什么错?”
宁紫玉说罢这些,表情依然不变,只有他沉默的眸子继续静静地瞭望远方,看着远去的大军,再不回还。
大风在他耳边猎猎的,吹动着他额前的珠玉,碰撞出清越,却令人无比心碎的声音。
“难道身为帝王,在天下百姓,万里江山与心爱的人之间,就一定要选择放弃自己的心爱之人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为身世所苦,却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身边至亲之人所暗害,却无动于衷?”
宁紫玉冷笑一声:“帝王之尊,却不能保自己心头所爱,有何面目见人?倒不如一寻常匹夫也?”
宁紫玉说罢又笑了一笑,极其平淡且清静,他这般平静淡然,再伴着身后在半空中漂拂的发缕,一时倒入谪仙一般,令人不敢不敬。看着这样的宁紫玉,郁紫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也许沉默,是这个时候最好的应对之法。郁紫是多么聪明之人,他如何不想告诉自己身前的天子,当你是天子之时,你就有了一项与常人所不同的义务。
想来,上天终是公平的,他给了天子俯瞰天下,手刃他人生死的权力,却在同时,又剥夺了他真心去爱的资格。不知这是幸,抑或不幸?
“很久之前,朕曾读过一首诗。”宁紫玉缓缓地,长长的睫毛在飞沙走石般的黄风中颤动,他没有回过头来,“百年之前,一位帝王因为过于宠幸自己心爱之人,致使朝局困顿,不得已下,帝王将自己心爱之人赐死。”
“那女子道,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望赐自尽,陛下江山万年,妾虽死犹生也。而那帝王亦信誓旦旦道,妃子说哪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作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于你。”
“然而说得好听,生死攸关之际,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帝王最后终是无可奈何,一条白绫,将那女子赐死。女子死后,帝王怀念终生,却终难梦里一见。”
“……想来,那女子终是怨他的。怨他与自己结下了生死之盟,却在真正的生死攸关之际,选择牺牲自己。数年后,帝王因思念成疾,孤独死去。”
宁紫玉说罢这话,终于回过头来,十分认真地问郁紫,一字一顿地:“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郁紫,你真希望朕成为这样的人么?”
郁紫又一次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远方的军队,渐渐远去,变成一条极细的线,映在黄沙漫天,袁鸿啼鸣的布景之上,几乎要让人看不清晰。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来报:“回皇上,火场已在京畿郊外布置好了,煜羡太后叶漪的尸身也已运送到那里,只待皇上一声令下,立刻便可以点火化尸。”
“做得好。带路,朕与你一同去。”
毕竟是事关叶邵夕的药引一事,不亲眼看到叶漪尸骨化为粉末,宁紫玉终究不会安心。
“是!”
而这厢,在映碧宫中,叶邵夕今日,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时,肖烜正在为他施针,说是这针灸必须要一连施用五日,之后再配上汤药,方可将自己体内毒素完全拔尽。叶邵夕便没多想。
今日,是施针的第五日。
施针完毕,叶邵夕问肖烜:“神医不是说,施针完后,需服用一碗汤药,才能将体内毒素完全拔除么?汤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