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绷带拆到宁紫玉左颈处的时候,虽然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仍是不小心撕扯了一些血肉下来。没有办法,伤口反复愈合反复撕裂,已有了脓肉,每次换绷带的时候,脓肿处都会再和新的绷带连粘在一起,这样下一次再换绷带的时候,免不了又被重新撕裂。
如此反复,当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了。可若不换药,情况又会更加恶化,再加上,他这里只是一个小镇的小药铺,哪里来那么多神丹妙药,为皇上换上。
至于苏容,手里尽是一些有关安胎养身的药石。寻常治病救人的药物,她漠不关心,又怎会有?
这时,宁紫玉身上的旧绷带已被尽数除下,青年大夫将这绷带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红红黄黄的痕迹,不知为何,看得自己身上都有些疼了。然而皇上在这过程中却一直闭目养神,沉稳镇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青年大夫不禁佩服。
似乎只有他额上的冷汗,才能微微泄露出他的疼痛。
待到青年大夫给他伤口上上了药,重新要包扎绷带的时候,宁紫玉紧抿的嘴唇都已白了。
谁知,包扎到一半的时候,睡着的叶邵夕却忽然醒了。
绷带正包扎到一半,宁紫玉见状,眼疾手快,连忙将自己褪去一半的袍子披上,隐藏住自己伤势颇重的事实。
“熠铭?你在干什么?”叶邵夕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问他。
“没什么,我在和大夫问你身体的事。看你恢复如何。怎么醒了?睡得不踏实吗?”
“哦。”叶邵夕犹豫地,“做了噩梦……”
他有些无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宁紫玉见状,命那青年大夫退下,人已来到床边,坐下,他一手揽上叶邵夕,一手轻贴在眼前人的小腹上,感受着他的温度。
六月有余的身孕,虽然还远远谈不上硕大臃肿,但已很是明显了,圆滚滚地撑起他身上的衣衫。
清晰的热度透衫传来,二人眼神对上,叶邵夕似微有些害羞,他干咳了一声,便偏过头去,连脖根处都红着。
青年大夫此时还未退下,他担忧宁紫玉的伤势,便不由犹豫道:“皇上您的……”
“退下。”宁紫玉虽然声音并不重,但眸子瞥过来的时候,犹如一袭刀光,让那青年大夫仓皇无措,连忙告退。
大夫走后,宁紫玉再次面对叶邵夕的时候,已和刚刚的表情完全不同。他揽着叶邵夕,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安抚道:“别怕。”
“如果这些语言还不够给你勇气,那么,待到你十月临盆之时,我发誓,即使是死,也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嗯。”
二人说完这话后便沉默不言,只相互依偎着。他们本就不是多话之人,静谧,缄默,对他们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相依相偎的方法。
这个时候,宁紫玉握住叶邵夕的手,二人两手相贴,覆盖在叶邵夕的小腹上,不知过去多久,叶邵夕的小腹中忽然有什么轻轻一动,并不是特别明显,透过肚皮与衣衫,轻踢在二人相贴的手掌上。
宁紫玉与叶邵夕一震,两人互看一眼,眼睛都睁大了,在他二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小腹之中接连第二下,比刚才更有力地,踢在二人的手掌上。
这就像是在向二人证明,眼前,他们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宁紫玉有些颤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叶邵夕也是。
那小腹中的力量一连踢动了好几次,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叶邵夕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是措手不及,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般。不知过去多久,但见他眼角忽然有些通红。
“怎么了?”宁紫玉很温柔地,“孩子睡了。他在告诉我们,他长得很好。”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叶邵夕断断续续地,似乎想起来一些,又似乎完全忘记,“我感觉肚子里这样的踢动好熟悉……奇怪,明明是这样熟悉,可是我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感觉这样难过……”
有些镌刻在骨子里的痛苦悲伤与难过,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想必当初,第一个孩子也曾在他的肚子里如此活生生地踢动过,只可惜,现在,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宁紫玉也难过,但他并不表现在脸上,他如今所能够做到的,只有揽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他。
“熠铭,你能吗?你能陪我到永远吗?”不知多久后,叶邵夕在宁紫玉怀中抬头问。
宁紫玉听罢,震了震,他张嘴,想说“宁紫玉会”,可话到嘴边,看到叶邵夕如此期待的表情,又勉强一笑,改了口:“是,林熠铭会。”
三个月了,可被人叫错名讳的时候,仍然会有让人一脚踏空的茫然错愕。宁紫玉茫然半天,感觉胸口的欢欢喜喜瞬时明灭,他无论如何努力,究竟无法欺骗自己。
想必,此时昏昏沉沉的叶邵夕,一定忽略了一种破碎的声音,不是只有眼前人的心,还有他的胸前,后背,那些早已血迹斑斑到脓肿难愈的伤口,在那一刻,支离破碎。
曾经做过的坏事,终究是有报应的。
宁紫玉缄默,望着怀中人略带羞赧,略带甜蜜的表情,他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幸福与欢喜,原来,可以成就另一个人的破碎和无望。
如此推想,那么叶邵夕曾经情根深种之人,究竟是林熠铭还是他宁紫玉?
再后来那些,竟是宁紫玉想都不敢想的了。
他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可接下来的那些汹涌而出的假设,却如洪流,让他裹足不前。
前些日子,苏容找上他,告诉他,涣神香不可长久使用,如今三月已过,叶公子胎息已稳,若是再不停止使用,反而会对他腹中的胎儿发育有害。
宁紫玉同意了。
二人商量好,明日一早,苏容便会来将邵夕房中的涣神香撤下。
而等到涣神香的药效全部散去,邵夕恢复神智,至少需要三日时间。
如此一算,他还有三日的时间,和邵夕这般亲近。
如若现在真要说些什么,宁紫玉想,他该是感谢苏容的吧。如果不是她,他无法拥有这三个月难能可贵的时间。更无法确信,邵夕心里,装的一直都是那个从来不曾存在的林熠铭,而并非他宁紫玉。
看清现实未尝不好,本来,世人所谓的情与爱,就是那样一种缄默,羞涩而笨拙的东西,不可能被演绎得太过喜剧。
夜色渐渐地深了,摇曳的烛光下,宁紫玉揽着叶邵夕进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苏容敲门,吵醒了宁紫玉。
他打开门,看见是苏容,不说话,只是稍一侧身,便容她进去。
苏容也没再多说什么,她拿走了一直燃在邵夕房中的涣神香,顺便拍醒叶邵夕,给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些解去涣神香的解药,正要离去的时候,却被宁紫玉唤住。
“他昨日,有了胎动。”
“有了胎动?这是好事啊。他这一胎胎动很晚,寻常四个多月便有胎动了,现在有了也好了,我先前还担心着呢。”苏容高兴。
宁紫玉听罢,放了心,听苏容语气,便知道这胎动虽稍晚了些,但也没太大关系,便由她离去。
后来接连三日,许是服用了涣神香解药的缘故,叶邵夕一直在沉睡,不曾醒来。宁紫玉守在身畔,寸步不离。
三日过了的时候,第四日,叶邵夕迷迷糊糊地转醒,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迷茫了好些时间。
“叶公子,你醒了?好些没?”苏容这时也来了,在他身旁十分关心地问他。
而宁紫玉,则退了一步站在苏容的身后。
叶邵夕皱皱眉,摇摇头,看着这房里熟悉的一切,似乎是想找回自己没有聚拢在一起的记忆。
涣神香虽是迷药,但并不能消除人的记忆。关于这一点,苏容知道得很是清楚,而她也同样清楚,待到叶邵夕想起往事,根本就用不了多少时间。
果然,没多久,叶邵夕眸子渐渐清明,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宁紫玉,便脸色一暗,叫他滚出去。
“叶公子,你都想起来了?”苏容问。
“让他走。”叶邵夕的声音很生硬的。
苏容猜想,他似乎现在都不愿和皇上多说一句话,所以只得由自己来传话。
而宁紫玉闻言,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给苏容留下一句你照顾好他,便从房里退了出去。
前后判若两人,心里落差之大,宁紫玉不得不苦笑着安慰自己,他得努力适应才行。不论如何,这杯苦酒他只得独自下咽,隐藏在心底,不与任何人说。
房外,天上阳光灿烂耀眼,宁紫玉出去的时候,抬手挡了挡,侧耳倾听房中的动静,一时感觉有些晕眩。
房中,有人说:“苏姑娘,这些日子,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药!三个月以来的记忆,你不要以为叶邵夕会什么都不记得!”
“叶公子,涣神香只是一种涣散神智的迷药,不会消除人的记忆。你这三个月,过得如何,你自己心中应该最清楚。”
叶邵夕听罢,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一次,又是宁紫玉亲口要我打掉腹中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