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呜呜地从他的梦境里刮过,夹杂着那人不惊不喜甚是平淡的声音,一掠而来,突然漫卷进他现实的意念当中。
君赢冽每晚,也都要突然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五年以来,他从未忘了眼前这人。
不多久后,白予灏也寻了来,与君赢冽一起将刘杳从地上扶起,扶到床上。
“叶邵夕。”君赢冽的声音这时已恢复了,他从地上站起来,与白予灏道,“白予灏,你给他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白予灏闻言点了点头,卷了卷衣袖走了过去,说罢便要搭起一指,切脉上关。
“不必了。”谁想,这个时候,倒是叶邵夕先将手腕抽出,婉拒了他,“王爷与大人不必为小人费心了,很长时间的旧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犯,医不好的。”
刘杳本就不想医病。他知道,自己最近的心悸,也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候剧烈到,甚至连呼吸都再难以为继。
谁知君赢冽却冷道:“人有病就要医,有痛苦就要发泄,有不满就要说出来,依本王看,叶邵夕你最难的不是在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他说罢,顿了顿,才道,“叶邵夕,你还记得那天偷袭你的三支箭弩吧?”
“……嗯。”
床上的刘杳虽然整个人都被包裹在被子里,但听见他这句话时,被下的身躯还是十分明显地震了震,表情很是不自然。
“那么……你知道它来自哪里?又是谁,这么得想置你于死地?”
“草民不知。”刘杳低下头来缓缓道,眉目平静,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然而,君赢冽却知道他在说谎,便继续试探他道:“在煜羡,有一种非常稀有的矿石,名唤金刚石。”
他在床边踱了两步,最后又停下来,一凝神,冲着刘杳娓娓道来:“煜羡三军中,只有一支被赋予了特殊皇命的队伍,才有资格使用它。”
“皇帝陛下的直属暗卫军。”
“‘取义连弩’、‘成仁金箭’、本王自小在皇室长大,活了二十多年,这两样武器,也仅见过一次而已。凡是持有这两样武器者,必任暗卫军军长一职。”
刘杳在床上,听见他的分析,却一直都将头转向床里沉默无语。
“本王来之前已听说过,上一届的暗卫军长程言早已死于非命,而他手下的那一把‘成仁金箭’,也不知去向。”
刘杳听到这里,忽然身躯一颤,再也不能克制地紧紧攥住手下的床被。
“新接任暗卫军长的人名唤高钧成,本王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右脸颊部有一条长及整张面部的刀疤。听人说,他本来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名唤柳茵,后来,不知为什么,却被宁紫玉强留在了这映碧的皇宫当中,做了后妃。”
君赢冽一边说,一边仔细回想着墨水心千方百计为他打探回来的情报,观察着刘杳的神色。
“不难猜想,高钧成许是为了报仇才自告奋勇地接下那暗卫军长一职,他想要报复宁紫玉。”
刘杳听罢,忽然就在床内,紧紧咬住了牙关,闭上了眼睛。
高钧成,高钧成。可是当初那个在云阳山麓,连他杀一个贪官污吏都会忍不住叫出声音的高兄?那么,当初的高兄,与如今可以对他坦然放箭的高钧成,到底,哪一个才是他叶邵夕真正相认,相拜,相互把酒言欢的兄弟?
而那三只箭弩,也确实为金刚石打制无疑。
那种叫他吃尽了苦头的东西,既便是化作了灰,他也不可能不记得。
同袍相残,同袍相残,之前是周亦,而如今,刘杳真的无法接受再多出一个高钧成。
说他怕接受也好,说他没胆子面对也好,刘杳他活着这一生,无不是为了那“情义”二字活着。可该有的情,却早就被宁紫玉打散了,打碎了,那么独独剩下的“义”,就成了他走向最后终点的,唯一旷达支撑。
人都有信念。有了信念,人才能活着。
这个信念,之于叶邵夕,便是那一撇一捺,头上一点当仁不让的“义”字。
没有了“情”,即使艰难,他仍旧可以在“情义”的道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下去,可是没有了“义”,他就真的连另一条腿都失去了,两条腿都失去的人,与其如此不伦不类地活着,倒不如孤注一死,以获解脱。
恐怕,刘杳不论如何都不想面对那三支金箭的原因,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当真相揭晓时,自己会再承受一遍那五年前犹如灭顶一般的痛苦吧。
他是从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的人,虽然看不见未来,但却绝不想重回到过去。
“本王来,只是想问一问你,这个高钧成,你可熟知?”
“不知。”刘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答话,“小人只是一名小小的侍从,幸得墨公子提拔,才得以来到映碧。高大人那是何等的身份,又是皇帝陛下钦命的暗卫军长,小人自然是见不到的。”
刘杳说到这里不说了,而君赢冽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依然不想承认过去,依然不愿面对如今。
房间内,二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响,而这种僵局,被站在一旁,许久都未出声的白予灏打破。
“叶邵夕,从你的面堂来看,我想你应该是身中奇毒,若是不快些解除,怕就是要影响五脏六腑了。”
刘杳听罢沉默了一下,许久之后道了声:“无妨。”
不多久,君赢冽和白予灏从叶邵夕的房间走出来,君赢冽有些紧张。
“你说他身中奇毒,当真?”
“嗯。”白予灏很久没说话,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他中毒之深,已用不着我切脉上关,便已可以看出一二。”
“什么毒?”
“逆血。”
“逆血?”君赢冽单手抚着下颚,一边走,一边还将白予灏刚刚说过的“逆血”二字,嚼来重复一遍。
“逆血丹,摩诃功,《易学经》里的不治之物,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白予灏也不管君赢冽的喃喃自语,而是兀自在一旁,深有所思。
当年深山学艺之时,师父就曾告诉过他,上古传奇最诡异的三味毒药。“逆血丹”,“阎王见”,和“神莫管”。
这三味毒药,也不是不能解之。想必,普天之下,能有实力解得了这毒的只有一人,便是自己的师父——无须圣人。
然而,师父行踪不定,又居无定所,想要找寻他出来已是难事。再者说,就算当真将师父寻了出来,他能否解得了逆血丹这剧毒,又是未知之数。
只是年少之际,他仿佛曾听师父提起过,想要解这逆血毒,怕是要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吗?
白予灏想到这里不禁沉默,而他此时此刻担心的,不仅是叶邵夕身中逆血毒之事,更是他身上的异动。
白予灏隐隐想起,刚才观察叶邵夕的面相时,但见他太阳穴处隐隐呈现出两条脉象的异动,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一条脉象起伏剧烈,而另一条却只是轻轻的,就像是附属一般紧跟在前一条的后面轻轻跳动,依次滑来。如若不仔细观察,这种脉象,便十分容易被人忽视。
这……分明是那有孕之人才可以呈现的滑脉之象!
难道这个叶邵夕……竟是怀孕了不成?!
白予灏虽然大惊,但这种事情,不经切脉,他是万万不敢乱说的,况且就如今的叶邵夕来说,身中奇毒,情况并不是那么的乐观。
也罢,这种事情,还是等待他哪日肯定之时,再说出来也不迟吧。
白予灏心下有了主意之后,才追上君赢冽,两人一起向自己的寝宫行去。
天空,在他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后,渐渐地黑暗下来了。天边的星子,一颗接一颗地次第闪现,夜晚来临。
第五十章
天黑下来之后,有人的身影神神秘秘地进入宁紫玉的寝宫。
那人进来之后,一闪身转入侧殿,直接来到宁紫玉的面前拜见。
“臣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
来人穿的是一身纯黑色的衣衫,衣襟两边,各绣一条明紫色的飞龙,盘桓于银色丝线所绣的锦云之上。除此之外,那人的腰间,还特别显眼地悬挂着一个纯黑色的官牌,上边紫龙环绕,祥云飞舞,篆刻着“影翼”二字。
影翼军,乃是映碧皇室千百年来所御用的暗卫军。
跪在地上的人影,不必宁紫玉吩咐,就自行将今日刘杳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地跟他禀告道:“刘大人今日用过早饭,在园子里转了转,跟宫里的人打听了打听映碧地宫的情况,又问了问关于煜羡太后──叶漪的尸体藏身之处的事。”
“嗯。”谁知,宁紫玉听罢竟连眉毛抬都不抬,而是专心在灯下低眉垂目,拨弄着手上的琴弦。
三三两两的清音,少了许多繁复的转调,正和着这朦胧的月光,从他的指下,悠悠地流淌而出。
那暗卫听见琴音,抬起头来,声音停了一停,却又被宁紫玉冷不防地道了声“继续”。
“是。午后,煜羡的君四王爷和君六王爷分别来见过刘大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刘大人问起了前些天那三支金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