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朝中与您相熟之人已无多,京城的李家更是早已覆灭。
赵诺微笑,缓缓道:“下官就当是信了国公了。只是,有一事不得不与您说清楚。如今乃是嘉平四年,距长德三年已有十年之久。国公也可别再讲些什么‘忠于大周’的话了,前周气数已尽,我主应天受命,受周禅而立国。”
他这一番话讲得风轻云淡,就仿佛是在说今日风和日丽一般。可殿内外听闻的两人,均被这大胆言论吓得不轻。
李濂:朕还没有一点防备……你竟就全都说出来了。
李沅更是如遭雷劈,饶是他见识再多,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自然知道没有人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可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莫不说自己醒来就是在十年后,单就故国不再一事,也实在是匪夷所思。要是在一个月之前有人对他说,大周的国祚只剩下不到十年了,他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可如今……
李沅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地道:“李沅不事二主。”
若真是如这赵诺所言,自己这种前朝重臣,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归降,要么是被斩草除根。然而自己受大周恩惠集重,断不可能做出背弃朝廷再事新主的举动来。可叹自己醒来这一趟,竟然只得了一个故国不再的消息。
赵诺不甚在意地含笑道:“话别先说得太满。国公还是好好养伤,我主惜您之才,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您救回来的。等您伤好之后,下官再来拜会。”
赵诺说完便恭敬地行礼退下。
李沅看着他躬身后退至屋门处才转身,做足了礼数。他叹了一口气,对已经消失的赵诺说了一句:“李沅乃大周之臣,国亡当死。尔等不必白费心思。”
李濂忍着一口气,直到走至延英殿外,确保里面的人听不见声音后,才面色不善地问赵诺道:“故意的?”
赵诺不惊不惧,答道:“陛下让臣去问询,臣自然要选快一些的方式。”
李濂冷哼一声,明显不悦地道:“甚好。”
朕费尽心思地在想怎么才能瞒住,你不声不响地却把所有的事情全说出来了。
赵诺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被李濂一个眼刀瞪过来,他连忙躬身请罪。赵诺知道,李濂此时并未真的生气,起身后又问李濂:“主上听得怎么样?”
李濂摇头:“没听出什么破绽来,而且越听越像是家兄,不过还是得再探查一番,毕竟这些都是可以仿出来的。”
话说成这样,已经不是赵诺可以接的了,他只好向李濂提议:“主上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再不回武德殿,怕是明日要被谏议大夫骂的。”
延英殿已属后宫的范畴,虽说后宫当中并无妃嫔,否则他自己也不可能这样随意地跟着李濂进来。但是大白天地在后宫中长时间逗留,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被谏官知道了,少不得会上表劝谏一番。
李濂微笑了一下,缓缓道:“朕是在尽人伦孝道,有哪个不长眼的能拿这事劝谏不成?”
他冲着赵诺摆手:“朕再多待一会儿,你下去吧,诏书拟好之后交付政事堂、门下各一份。豫州的事,还是得早些拟个章程出来,最迟不过下次大朝之前。”
赵诺肃然下拜:“臣领旨,告退。”
他退后几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对李濂道:“主上既然还有疑心,不如亲自进去看看,毕竟您也说了,是要尽人伦孝道。里面那人伤重,不会危及您的。说起来,这世上再无人比您和燕王更熟悉了。”
李濂做出一副“你说得对,你说得很有道理”的表情,对赵诺说:“朕自然会去看的。”他与赵诺除却君臣之份外,还算是有些私交的,因此他才敢带着赵诺来此,也因此,赵诺才敢在此时说出这番话来。
赵诺又问:“那主上何不进去?”
“你怎么还不下去。”李濂挑眉,显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赵诺赶忙退下。看着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李濂才吐出一口气。
自己为什么不进去……一样的面容、声音,曾属于兄长的鱼符铠甲,毫无破绽的回话,一切似乎都能证明里面那个人的身份。这是他极其期盼、却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可他心里却实在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假造出来的,令他刚有的那一丁点希望破灭。
不仅如此,同时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阔别十年的兄长,古人所谓近乡情更怯,怕就是如此了吧。
可即便是自己再害怕,也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李濂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准备步入殿中,可还没等跨过门槛时,他猛得后撤一步,如是再三,他也没能进了殿内。
李濂闭上双眼,自嘲般的笑了笑,生死关头都不怕,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又睁开眼睛后,他终是推门走了进去。
李沅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李濂,与记忆中相比,李濂的面容有了一些变化,看起来少了那份张狂稚嫩,多了几分风霜威严。也是,十年过去了,当时方及弱冠的青年,如今也已到了而立之年。虽是穿着便服,但周身气度依旧不容忽视。
怪不得方才那个赵诺走得那样急,竟是要把劝降的话让李濂说出来么?毕竟再怎么样,自己也要顾及唯一的幼弟呀。
他有些犹疑地唤了一句:“九郎?”
一见到人,李濂就敢肯定面前之人的确是自己的兄长,他在心底道,还真是一验便知。
他点头,答道:“是我,阿兄。”
他的目光一直看向李沅,回答得却十分平静。进来之前,他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地难以自持,可是真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兄长,反倒如同之前每日问安一样,别无二致。
有些人,无论多久没见,再见时都像刚分别一样,永远不会觉得陌生。
李沅想问他为何在这里,想问他可是忘了君臣之道,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最终,他什么都没问出口,只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着李濂,似乎要把这些年他身上的变化都铭记于心。
李濂跪坐在榻前,对李沅说:“赵舍人说,兄长在这里,让我来看一看。所有人都以为您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今日竟能……”他顿了顿,故意又问,“真的是您么?”
李沅一听便知道李濂这是还在怀疑自己,叹了一声,道:“我若说是,你能就这样信了我?我若说不是,你又能如何拆穿我?旁敲侧击、寻蛛丝马迹、不动声色的探查……验明正身的方法有那么多种,你怎么偏偏就选了最蠢一种。”
听罢这话,李濂反而笑道:“那就是了,除了您,也再不会有人这样嫌弃地说我笨了。”
李沅也露出一个笑容来:“连是不是自己长兄都不知道,还不傻。何况如今还有谁会冒充前朝重臣,去领死吗?”
李濂听了这话后,立即变了脸色,郑重其事地承诺到:“兄长不会有事的。”
既然上天垂怜,能让兄长再次到自己身边来,那无论如何,自己也会让兄长出事的。何况他现在也有这个底气敢这样说。
李沅却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似是嘲讽地问道:“你也想来劝降我?”
李濂立刻低头行礼赔罪,道:“不敢。兄长既不愿听,濂不说就是。”
现在别说是招降了,李濂甚至连提都不敢提一句,生怕兄长一句“乱臣贼子”的判词下来,将自己打入无间地狱。他有些不忿地想到,也就是兄长才能让自己这样,要是换成了别人……
他又问李沅:“兄长想知晓什么,濂说与您听。”
李沅环顾了四周侍立的宫人,明晓自己与李濂的对话最终会全部传入那位皇帝的耳中,如今李濂顾及自己的心思,不愿说出招降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惹祸上身。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问李濂:“都还好吗?”
李濂摇头,沉声道:“不太好。”
近乎寒暄的问题,却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李沅也一时语塞。未等他进一步追问究竟是哪方面不好,李濂便道:“阿娘没了,阿嫂也没了,还有堂叔那房,也都不在了。”
骤然听闻母亲与妻子亲族皆亡故的消息,李沅也难免失神,喃喃道:“竟然都不在了……怎么会凋敝至此?怎么会?”
李沅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也能猜到一二。朝野倾覆之下,李家没有能立刻撑起大梁的人,一时间可能难复往日荣光。可之前看李濂便服进宫,总觉得事情不会太糟,可万没有想到,竟会落到个亲故皆亡的下场。
李濂叩首一拜,缓缓道:“当年西界原一战,本就非是兄长的过失。前周朝廷忌惮兄长的威望及兵权,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收回兵权,竟然做出饲敌的事情。那援军失期未至,根本就是因为收了前周朝廷下发的旨意,严令他们不准出兵,也不得提供粮草。
“兄长‘战死沙场’之后,阿嫂要去陵州,可在路遇匪徒身亡。不仅如此,就连在京中的二房,也全部被匪徒杀害。天子脚下,偌大的成国公府,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可偏偏那夜羽林卫出动过。”
说到后面,李濂的音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像是在替李沅鸣不平:“兄长为那前周朝廷鞠躬尽瘁,可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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