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生在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该是无忧无虑不识愁的年纪,可他偏偏出自江湖,注定了一辈子刀光剑影。
“断水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你手里,你是谢无衣的儿子,就永远不能做一个孩子!”
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脸颊上是被剑锋割破的一道伤口。
断水刀横过头顶,抵住人偶泰山压顶的一剑。
铁剑重重压下,谢离几乎要跪地不起,他可以撤刀,可以躲开。
可他身后是双目受创的楚惜微,手里握的是断水刀。
磕在地板上的膝盖已经沁出了血,他咬着牙,青筋毕露,拼了胸中一口气,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他背后的楚惜微挑了挑眉,手指慢慢舒展,一道掌力即将打出。
“……飞、流!”
嘶哑的声音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断水刀锋发出一声铮鸣,将铁剑用力劈飞,刀锋沿着人偶身上的裂痕砍下,深深嵌进了它的腰间!
这一刀,飞流穿石,楚惜微再不迟疑,听声辨位,一掌擦着谢离头顶而过,重重击在那人偶身上,本就被刀锋深深切入的身体立刻被打飞了出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掌镇住了谢离,却吓不住剩下三个人偶。它们呈品字形攻了上来,重击携带破风之声,几乎瞬息而至。
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楚惜微听到了衣袂翻飞的声音。
叶浮生从破开的门洞里掠了近来,像一只飞燕,轻巧地插入战局。几乎不需要任何招呼,他和楚惜微同时出掌,左一右二,谢离满头乱发都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两人中间一躲,被掌风割裂的头发这才飘落在地。
和它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堆七零八碎的烂木头。
一掌如雷霆万钧,掌出无回,更无生。
看到来人是叶浮生,谢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却发现那门洞口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逆光看不清面目,消瘦得像皮包骨头,依稀还能看出是个女人。谢离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一只手就忽然落在他后颈上,用力一按。
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谢离软软地倒了下来。
第8章 生天
叶浮生一把接住软倒的谢离,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小兔崽子,惯会找死!”
楚惜微双目紧闭,但敏锐地察觉到还多了一个人,头向这边侧了侧:“二位是……”
女人脚下一动,运起轻功落在他们身边,伸手接过谢离不说话。叶浮生转过身,这里光线虽然昏暗,但毕竟存在着光源,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之前那位“黑山老妖”。
此时,女人那只缺了根小指的左手正一寸寸抚过谢离的脸,从头发丝到下巴颏,连耳垂上沾到的一粒灰尘都细细抹干净了,她那浑浊的眼睛难得清明,血丝密布的眼眶里弥漫着水雾,盈盈欲坠,最后又一滴不落地憋了回去。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这是……阿离?”
叶浮生点了点头,她紧紧抱了谢离好一会儿,半晌才道:“太瘦了,抱着硌骨头。”
这样的口气……楚惜微心念一转,面上神色不改,却忽然感到脸上一痒,几乎就要提掌拍去,生生压制住了本能。
叶浮生毫不在意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拿手晃了晃:“没什么大碍,回去敷上药,等七八天就没事了。”
这么久……楚惜微皱了皱眉,说话很客气:“阁下精通药理?”
叶浮生摇摇头:“久病成医罢了……嗯?”
楚惜微忽然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捉住叶浮生手腕,一路摸索上去,摸到了虎口和掌心的茧。
他握着这只手,却赞道:“好刀。”
叶浮生被他摸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楚惜微正要继续摸,却被撇了开去。
叶浮生抽回手笑了笑:“我是叶浮生,断水山庄的护院。”
那只右手不自然地缩进袖子里,恰好掩住食指上年岁久远的一个牙印,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藏起了一块不许任何人染指的逆鳞。
叶浮生?楚惜微唇角一勾,断水山庄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名不见经传,却有十分的本事。
他心里转过多少念头,面上都不露声色:“在下楚惜微,多谢相助。”
叶浮生看了看滚到脚边的人偶碎块,但笑不语。
这姓楚的来历不明,下手更是狠辣决绝,非是名门正派,更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
他是为了什么才涉险?又因何救谢离?
想到这里,他背在背后的手动了动,仿佛不经意地舒展手指。
蹲在他后面的女人身体一颤。
“……我带你们出去。”女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依然抱着谢离不撒手,转身朝她和叶浮生来的那道暗门走去。
叶浮生走了两步,又想起还有个暂时失明的“黑山老妖”被落在身后,遂好心转了回来,问道:“要帮忙吗?”
楚惜微垂下双手,笑得温煦有礼:“多谢。”
他这一笑,俊美到慑人的眉目顷刻柔和下来,长眉微扬,猩红的嘴唇弯了弯,好像厉鬼突然有了活气,多了种千树花开的美。
卿本佳人,奈何……为男。
叶浮生摇摇头,牵住楚惜微一角衣袖,带着他跟了上去。
这里四通八达,各个石室之间都有暗门相通,但是除了刚才那个之外,再没有机关四伏的险地。发现了这一点,叶浮生不禁又有些手痒——那兔崽子看来不仅五行欠揍,还缺运。
不过,除了机关室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有夹层,这个水下秘境仿佛被割裂成了两部分,若非精通此地暗道,恐怕只能够走通其中一半,剩下一半还隐藏在暗门之后。
暴露在外的只放置了一些简单物品和一排排空荡荡的兵器架,想来是历代庄主在此闭关时所用;夹层里的空间却不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食住行只差了最后一样,只是早已蒙尘破败,想来是曾经有人在这生活过,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叶浮生一边走一边把这些记在心里,“黑山老妖”安静得像个任他拉扯的木偶,冷不丁回头,对上那人一双黯淡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纵然知道这人此时不能视物,叶浮生依然觉得不自在,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楚惜微问道:“看我作甚?”
理直气壮,睁眼说瞎话不外乎如此。
叶浮生眨眨眼,浑不要脸:“你秀色可餐,想睡你。”
楚惜微:“……”
走在前面的女人脚一崴,差点把谢离摔在地上。
叶浮生扯了扯他的袖子,故作忸怩:“我是个断袖,你还把袖子送到我手里,这不是暗示又是什么?我看啊,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
楚惜微把袖子扯回来,打断他的话:“承蒙厚爱,在下没这个意思。”
叶浮生继续说完了最后半句话:“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各回各家,一拍两散。”
楚惜微:“……”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惜他运气不好,看不到叶浮生此刻奸笑的嘴脸,否则便有足够的理由拍他个满脸开花。
楚惜微笼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脸上却笑了,他生得俊美无铸,只需眉峰一挑、唇角轻勾,就有了惑人颜色。
叶浮生无端想起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画皮挖心的美貌妖怪,无论男女,大多不是善茬。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了这条命,在没完成当年承诺之前不能再轻贱了去,便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正人君子般扭过头去,刻意把脚步声放重,让楚惜微不必牵着他,也能无碍前行。
女人身上残留的锁链随着行动哗啦作响,她怀里抱着昏睡的谢离,一路七拐八弯,绕得人头晕眼花。穿过最后一间石室,进入一个狭长甬道后,楚惜微哪怕目不能视,也感觉到了一阵微风徐徐扑面。
想必甬道尽头便是出口,一念及此,他不但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警惕了些,这世上从来就不缺阴沟翻船的傻子。
他看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叶浮生难得惊讶的模样。
这条甬道竟是在一整块巨石之中打穿建成,尽头处有风,却没有门。
甬道尽头有一块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两边的岩壁还有人为浇铸的石板,别说是人,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本该是一条死路。
可是断龙石上,不知被何人以兵器劈掘出一道裂缝,成人需得弓肩缩脖才能勉强通过,石面尚有密密麻麻的痕迹斑驳,像覆盖了经年日久的蛛网。
地上散落着数把断裂的厚重刀剑,叶浮生总算是知道之前路过的兵器室里为何不见寸铁,原来都折在这里。
他蹲下来,捡起一把崩断的铁剑细细摸过,除却断口之外再无其他破损,可见动手的人武功修为高绝罕见。
剑柄上还残留着血迹,因为已经过去了太多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稀还能看出是个手印。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叶浮生深吸了一口气,只听女人幽幽道:“这本是条死路。”
叶浮生放下断剑,摩挲着断龙石上的裂口:“可是有人活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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