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国师浩浩荡荡的仪仗出现时,众人纷纷沸腾起来,掂着脚向前看去,威风凛凛的三千营犹如壁垒,挡住拥上前的人群,车鸾在石阶处停下,身穿一袭绣着鹤纹灰色道袍的青辞走了下来,却没有继续挪动脚步,而是将手伸向车帘。
随后谢临泽从车鸾中探出身,并没有扶住对方的手,直接迈步走下,立于石阶。下面的人群静了一瞬,紧接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哄然鼎沸起来,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排山倒海般的气氛高涨,甚至是让三千营难以控制拥挤的人群。
寻常百姓未必认得出谢临泽的面孔,却能从他的着装冕服上明白他的身份,要知道暄和帝可是难得在民间露面,一时间场面鼎沸,直到礼官喝声,才让众人平息下去,从潮水退却一般跪地行礼,声震云霄:“吾皇万岁万万岁——”
谢临泽背对人群,走上灵鹤台,青辞走在他旁边,似乎颇为感慨一般,“谢家皇权屹立数百年,即使是凋零至此只余你一人,民间声望依然居高不下,阿泽,你可不要辜负了他们所期盼的万岁啊。”
谢临泽在正中的椅子上拂袖坐下,目视下方一抬手,“百年尚且如斯,岂有万岁可言。”
礼官扬声:“起——”
众人这才浩浩荡荡的起来,几个道士和穆河等人上前行礼,谢临泽与穆河对视一眼,“都坐吧。”
青辞把香点燃插在香炉中,飘起一缕缕轻烟,灵鹤台顶传来悠远的击磬声,台下逐渐安静下来,几个道士席地而坐各占一方,随着击磬声诵经,犹如吟唱乐章般飘渺。
将符纸点燃,从桃木剑尖穿过,在符纸烧完之前以火焰点燃醮坛上的烛台,这是清醮最重要的仪式,为了祭告神灵,祈求消灾赐福。
原本这一步应该由国师动手,当青辞转而将木剑交给谢临泽,众人自然觉得这是在由皇上表明对民间信仰的看重。
谢临泽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但在万众瞩目下还是接过木剑,两个人交接的一瞬间,青辞的手掌在剑锋划过,抹下一道鲜血。
他后退几步,对着面前的皇帝微微一笑。
谢临泽顿时明白了青辞的用意,然而已经太晚了,耳边的诵经声消弭不见,只余下嗡嗡震鸣,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深埋在骨血当中的佛罗散在母蛊的驱动下开始挣动起来,久违地席卷着他的意识。
四周的光线倏地黯淡下来,场中的攒动的人头形成了杂乱无章的阴影,谢临泽低下头,费尽力气维持着所剩无几的清明,握紧了木剑,手背上青筋格外明显。台下众人见皇上久久不动,纷纷不安地议论起来。
他旁边坐在椅子中的穆河看得清清楚楚,不敢置信地看着青辞,倘若佛罗散失控,皇上在这里动手杀害无辜的话,于万千百姓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
谢临泽手中的木剑咚地一声落了地,他动作艰涩地回过头看向穆河。
穆河怔忪地站起身,“陛下……”
青辞的目光移了过去,平淡如水地对他道:“你想清楚了吗?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关系着穆家上百性命,穆老将军年纪大了,你也要为他老人家多考虑考虑。”
穆河浑身僵硬,一时没了主意,谢临泽后退了几步,喘着气想要离开这里,却被青辞拦下了脚步。
三人正僵持不下,台下忽然传来一阵混乱,一道身影踩着石雕向高台跃来,这么多侍卫竟没有一人能拦得下他的脚步,不过转瞬之间他便纵身落在台上。
两个侍卫想上前拿下他,却连对方的衣袂也没沾上,便被一脚踹了下去。
来人黑衣蒙面,身手极其敏捷,一把抓住谢临泽,将刀抵在他的喉咙间,这个动作引起人群之中大片的惊呼声。
“有刺客!”
穆河大惊失色,却听一边的青辞沉声道:“季延,你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挟持住谢临泽的男人附在他耳畔低唤道:“临泽,是我。”
谢临泽紧紧地闭上眼睛,松下一口气,“许延……”
“别被青辞控制,我带你走。”
青辞抬手下令,“来人,杀了这个在灵鹤台作乱的刺客。”
同时穆河厉声喝道:“三千营将士不准妄动!”
底下披甲执锐的数百士兵面面相觑,停留在原地,只有十多个玄蝎卫上前包围住许延。
许延对不远处的青辞冷冷一笑,“怎么?陛下受我这个刺客要挟,你派兵上前就是置皇上安危于不顾,满城百姓在此有目共睹,你确定要撕开假面具,暴露你的狼子野心吗?”
青辞嘴角的微笑始终没有变过,“就算玄蝎卫不动,你真以为你能带走阿泽吗?你见过他佛罗散真正发作时见人便杀的样子吗?”
许延挟着谢临泽站在包围圈中岿然不动,眉目冷峻,手上的刀锋雪亮,“青辞,交出佛罗散的母蛊,不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母蛊我早就要交给你,可惜你没有收下,现在再来讨,是不是太晚了?”
许延的瞳孔微微紧缩,他意识到了什么,“你——”
“是。”青辞颔首,抬起手,上面躺着那块名为崎赤的白玉,玉深处封着一道红线,似在若有若无地游离着,“这就是母蛊。”
原来早在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故意拿出母蛊来试探他,可许延不明真相地错过了,他想到这里,当即怒不可遏地喝道:“青辞!这些恶毒的伎俩你还真是玩得得心应手!”
谢临泽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着,勉力维持着一丝清醒,他的脸色苍白,额头和鼻梁密布着冷汗,轻声开口:“许延,他是在激怒你。”
许延把他抱进怀里,冷冷地扫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在青辞身上,“你想要这座灵鹤台变成屠戮场的计划怕是要轮空了,这里曾是无数代国师布经讲道的道坛,但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了。”
随着这一句话落音,众人的脚下传来一阵剧烈地动荡,只听震耳欲聋的轰然响动,整个灵鹤台都在岌岌可危的震颤,无数碎石崩塌落下!
台下的人群陷入了一片混乱,惊叫着向外逃散。
青辞噙在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你在下面埋了火药?”
崩塌和炸响声接连不断,玄蝎卫们四处躲避,许延抱起谢临泽,“你说对了。”
他转身飞快向下面的石雕跃去,转眼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台上的穆河等道士们慌乱地向下躲闪,青辞从高台上落地,巨大的石雕在他面前倾塌,层台累榭在摧枯拉朽般的震响中化成了废墟,不复存在。
第70章 少年
震天动地的哄乱渐渐远去, 这边许延抱着谢临泽从早已让白驹门众探清的道路离开,避开附近的三千营和赶来支援的禁军,穿过深巷进了一间屋舍, 院里站着等候他的阿岸和绣绣等人, 一见他连忙问:“怎么样了?”
“别进来。”许延来不及多解释,匆匆朝屋里走去, 反脚蹬上了门,将男人放在床榻上, “临泽, 你怎么样?”
谢临泽浑身冰冷, 蛊毒在他的四肢百骸不断汹涌席卷,他紧紧地按着传来剧痛的额角,意识就像一条即将崩断的弦, “不……”
“临泽,临泽,你看着我。”许延扳住不断挣扎的男人,“不要中了青辞的诡计!”
“不……”他后退着, 整个人向床角卷缩,额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掉落,手掌死死抓着被褥, 面孔因为痛苦而泛着青白,拼命地抗拒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力量,然而却无法挣脱,血丝还是从他的眼底一点点泛开, “我不想……”
许延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蔓延出百般滋味,连心脏都在隐隐绞痛,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我知道你不想杀人,临泽,不要被蛊毒控制住。”
谢临泽被他抱住,空洞无神的瞳孔渐渐通红,理智像一根弦,被拉扯到了极致,猛地挣开他下榻,撞倒了案几和花瓶向外冲去!
那瞬间爆发的力道让许延一时没按住男人,紧接着他跟着跳下榻,连忙拉住对方的手臂,在谢临泽挣扎前砰地将他按倒在地,压住四肢。
“临泽!”许延几乎压制不住他,好几次险些被他挣脱开,忽然不顾一切地垂下头,吻上男人的嘴唇。
谢临泽的动作一下子静了下来,张大的瞳孔映出面前的男人。
漫长的死寂中,他眼底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声音从嘴角溢出来,“许延……”
许延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似乎凝聚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在。”
谢临泽听到他的回应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深深地凝望着他,眼底流露出极为少见的脆弱和悲恸,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一样,寻求着慰藉和安全。
许延抱他起来,用被褥裹住放在床榻上,一遍遍地用手顺着他的头发,“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永远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对平静下来的谢临泽道:“临泽,不要再瞒着我了,告诉我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屋里静了许久,谢临泽看着许延拉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沙哑着声音道:“好,我告诉你。”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吐露出曾经黑暗无比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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