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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俯首 (山人道闲)


  季函眯起眼看着他,冷硬地松开捏在他的下巴上的手,一拂袖向外大步离开。
  回到内阁中,侍从送来了几份折子,他展开一看,是德高望重的陈老尚书递进宫的,称是皇上大病已愈,日后奏折所送之地循例应是御书房,并非内阁。
  翻开其余几本,亦有请求觐见皇上的文书。
  暄和帝出现在岭北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明里暗里风雨欲来,民间百姓津津乐道皇上临朝,近千年来以谢家正统血脉的统治得以延续。而因此多方势力对待季家的态度微妙起来,不知多少户人家一夜未眠。
  百余名朝臣天不亮便在承清殿外候着,直到殿外钟鸣,禁军向两边推开高高的宫门,方才一齐涌入,静立殿中翘首以待。
  当谢临泽从左侧金屏后出现,一袭玄底缠金缂丝长袍,佩绶系于腰际,广袖从肩膀到袖摆绣着几欲腾飞的龙纹,行走间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在额前微微晃动时,众人都不禁感到一阵恍若隔世。
  谢临泽在龙椅上坐下,见百官伏地,山呼万岁,季函位列其首,双目望着他,顿了数息才弯腰行礼。
  他便抬抬手,道:“众卿平身。”
  百官礼毕起身,目光都凝聚在龙椅上的男人,一时四下鸦雀无声。
  谢临泽随口道:“与诸位一别经年,朕大病初愈,政事生疏,还仰仗诸公指点。”
  下面还是一片安静,他等了一会,目光扫向众臣,道:“怎么?思念至此,涕零无言?还要朕重复一遍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这才像当年那个以肆意妄为而遐迩闻名的太子殿下,百官暗地里吁了一口气,户部左侍郎上前一步,道:“时隔多年,于承清殿重瞻陛下圣颜,实乃下官之幸,大昭之福……”
  谢临泽两根手指敲了敲案几,打断他,“有事说事。”
  左侍郎讪讪地停下来,看了一眼季函,对方神色岿然不动,他只能道:“歙州一带十县蝗灾连年,百姓苦不堪言,颗粒无收,瓮中无粮,十户死九,敢问陛下如何安顿赈灾一事?”
  上面半晌没有声音,左侍郎小心地抬头去看,见谢临泽若有所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忽然开口道:“庞清何在?”
  庞清从队伍中出列,拱手道:“末将在。”
  “你从岭北都司及袁府查抄出来多少银两?”
  “黄金六百两,银锭五千两,若干财宝藏品近百箱皆清单在列。”庞清沉声道。
  即便如此,如此庞大的数目依然让众臣一片哗然。
  “都说袁家富可敌国果然名不虚传。”谢临泽接着看向左侍郎,“歙州连年蝗灾,既早知饿殍遍野,为何今日才上报商议解决?”
  左侍郎满头大汗,吭哧着却说不出个究竟,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神色。
  这时最前面一身朝服的季函出声道:“事已至此,当早些商议赈灾事宜。”
  身边又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出列,颤颤巍巍地躬身跪伏于地,道:“启禀皇上,还当彻查清楚,拔其根源为妥。”
  谢临泽道:“陈老尚书年事已高,不必多礼,赐座。”
  侍从置了张椅子让谢恩过后的陈尚书坐下。
  “想也知道究竟为何,地方官僚多半中饱私囊,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若不是灾情实在严重不知还要瞒到几时。”谢临泽道,“这样,从袁府中查抄出来的银子拨出五百两,就近征收粮草,开放粥棚,免去赋税徭役。”
  “未免层层剥扣,由庞清将军带着一千铁骑护送银两粮食,带上袁轩峰的首级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看看谁还敢虚报瞒报。众卿有异议否?”
  季函淡淡抬眼,看向上方的男人,对方也垂下眼和他对视,身后庞清拱手行礼:“末将听令。”
  有一臣出声打破了平静,道:“陛下,岭北一事众说纷纭,敢问您是何时带领玄蝎卫离开京城,前往都司?”
  “说起此事,还要多谢季首辅的奏表,发觉到袁轩峰与北娆来往密切,其揽权怙势迟早都会爆发,区别在于越晚越难以收拾,一不谨慎国破家亡并非笑谈。”谢临泽淡声道,“此种情形,我若是不出面,难道要等都司营兵哗变,北娆大军入关兵临城下,再行解决之法?”
  下面噤声。
  兵部尚书道:“皇上,您看取下袁轩峰首级的那位兵卒应当官任何职?”
  “先前许诺过,便封为忠勇侯,官拜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话刚落音,季函便道:“臣以为不妥,五军都督府驻扎京城乃军事重地,都督佥事所管辖事务繁杂,且都督同知年迈,无人引导,怕是不能胜任,不若让他先从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做起,熟悉京城防务再做打算。”
  他说话的语气再笃定不过,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陈老尚书顿了顿,道:“依下官来看,正因同知大人年迈,都督佥事尽早协助其分管军纪、训练才为上策……”
  “岭北不比京城,况且袁轩峰意图谋逆在前,怎可轻易将都司营兵置在五军都督府,万一出了差池,谁能担待得起?”
  季函的身后响起一片应和声,他头也不转,径直盯着龙椅上的男人。
  谢临泽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季首辅所言甚是。”
  ——
  远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庙堂的万里之外,离镇是一片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用完午饭,许延穿着布衣,袖口用布条绑起,站在树荫底下劈柴火。
  边上周垣靠在藤椅上,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捧着张画,挂着笑细细端详道:“瞧瞧,阿仲画的画像多像啊,他昨儿还跟我问起叶流州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你说,我该怎么答?”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砰地一声将木头砍成了两半。
  时隔近半月,周垣仍然清晰的记得许延回来的那天,大雨倾盆而下,传来朦胧的敲门声,他一打开门,便看外面站着形容狼狈的许延,浑身湿透,连湿气都盖不住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当即大惊道:“你不是说你去岭北赚银子了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对方湿漉漉地迈进门,不答话。
  他观其神色,恍然大悟:“难不成是赔本生意?”
  直到他查了岭北一事,信鸽飞回来,他才回过味,周垣将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展在折扇摇了摇,道:“我发现你最近很不对劲,凡事别憋在心里,兄弟我跟你开导开导,你不就是被骗了吗?这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许延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森寒,堪比他手里的刀。
  周垣讪讪地挠头一笑,从藤椅上起身,说不了几句话,又绕回这件事上面:“谁也想不到啊,叶流州就是谢临泽,就是大昭的皇帝,那么他跟你去岭北,不就是为了利用季家和袁家的争斗,重新立足于朝野,还真不愧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天子,怕是在他的眼里,谁都是一颗棋子。”
  许延手起刀落,木屑四溅。
  周垣后退一步,“啧,实话还不让说了。”
  许延劈完了柴禾,随手把刀插在木桩上,转身向外去。
  “等等!”周垣连忙喊住他。
  许延回头看他,“还有何事?”
  “你不觉得皇帝的事很蹊跷吗?”周垣正经了神色,道,“从蛛丝马迹上来看,或许季家这么些年根本不是代皇帝理政,而是借着皇帝的病夺权谋位呢?”
  随着这句话院里的寒风呼啸而过,惊起哗哗作响的枝叶。
  许延伫立原地,静了片刻,开口:“与我何干?”
  “毕竟相识一场,我只是担心,虽贵为帝王,但他此回京城,身边会不会饿狼环饲呢?”周垣折扇一合,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许延却没有反应,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外,回到屋里,解下腕上一圈圈的布条,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
  他张望一圈没有发现异样,寻味在床榻下翻出一个落了灰尘的匣子,打开来,怪异的霉味的扑鼻而来,里面是几块捏得形状怪异的糕点,放了很久已经发霉,依稀可以看出是桃花酥。
  许延的心里蔓延出几分说不上的滋味。
  凭着这粗糙的手艺他便能猜出是谁做的桃花酥,又以何种心态没有拿上来,而是踢进了他的床榻底下。
  至今仍能记起在他进屋后,那人脸上遮遮掩掩的神情。
  许延看着这盒桃花酥一动不动,声音宛如叹息,从唇边溢出来,“叶流州……”
  过了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向外走去,喊道:“周垣!”
  院子里却没有回话,许延来到石桌前,发现上面用镇纸压着一物,他抽出纸一看,上面是周垣的字迹——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京城见。
  ——
  从江南风餐露宿行了五六日路,临近京畿,附近各色人流交错,许延在山脚下的茶棚稍作歇息,小二上了茶后便能另一桌人闲聊起来,所谈及无外乎是暄和帝临朝,惠瑾太后的忌辰,至此还要唾骂一番北娆人,叹息于因行刺早亡的的先皇。
  又一桌人的嗓门大了起来,其中一莽汉喷着唾沫道:“说来忌辰在六日后举行,时隔一年国师大人也会出观,但愿这之后可别闭关那么久了,我家那老母亲还惦念着国师大人讲经布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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