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坐在地上,头上歪斜着戴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花环,龙袍也脱了,用玉簪别起的头发散了一半儿,样子就像一个十足的风流公子哥儿。而萧和这个小孩儿,喝酒喝得双颊酡红,却还围着他父皇转圈儿。一边唱着不知道什么调子的歌,一边手舞足蹈。父子两个的样子,直叫人哭笑不得。
娘娘们有的也醉了,就趴在酒案上睡了。有的还清醒着,却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模样,空气中都飘散着一股桂花酒的清香。
最清醒的要属主人家甄妃娘娘了,见李承欢来了,就过来行礼。“有劳太傅把小皇子带回去了,今天姐妹们都玩儿得太疯,皇上也醉了——”她看了看景帝和小皇子,从眼睛深处溢出了笑意,似嗔似笑道,“这一大一小的……”
李承欢忽然觉得,她和以前的静嫔很相似,怪不得萧乾会喜欢她。或许他一直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温柔、善良、谦和……
两人一个去拉小皇子,一个去扶景帝,结果李承欢一碰到萧和,这小孩儿就大叫道:“我的花呢?我的花呢?我要我的小花——”
另一边,景帝也跟个孩子似的叫:“蝴蝶——蝴蝶,飞呀……”
李承欢一松手,萧和就跑过去扑在了他的“花”身上,他和甄妃两人顿时哭笑不得。父子两个就像黏在一起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拉不开,最后,李承欢索性叫来了小德子,把父子二人一起抬上了御辇,在夜色中朝着东宫而去了。
到了东宫之后一看,御辇上的两个人总算安分了下来,熟睡了过去。荷棠姑姑来把小皇子抱去洗个澡换身儿衣服,李承欢就和小德子一起,把景帝驾到了床上,剥了在地上蹭了一身灰的外衣,给他盖好了被子,又叫宫人打了盆热水来,把毛巾沾湿了,给他敷一敷额头。
萧乾出了不少汗,李承欢拧了好几次毛巾,最后一次,他正要把毛巾从他额头上拿开,萧乾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儿,一边迷迷糊糊喊了一句:“别走!”
李承欢心一惊,转头看到宫人们包括小德子都很知趣地低下了头。他换了一只手,把毛巾扔进了水盆里,让宫人端下去,这才回过身来企图把那只手从萧乾手里抽出来。可萧乾是习武之人,即使醉了,力气也还是比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道大上多少。
这个时候,小德子很有眼色地屏退了一应宫人,最后自己也退出了殿门外。既然没有人在旁边看着,李承欢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他伸手一根一根掰开萧乾的手指,却不料手刚刚脱离束缚,就被他一下子拉了过去,被萧乾一翻身给压在了身下。
李承欢抬头看时,发现萧乾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皮儿仍然半耷拉着,看向他的时候眼睛没有什么神采。
他吃不准萧乾到底是真醉了还是清醒了,也吃不准他清醒了几分,只好说:“皇上,你醉了,快别折腾了,躺下睡吧。”
这时候,萧乾突然痴汉似的笑了一下,然后就贴了下来,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一句:“承欢……”
这一声足以称得上深情的呼唤,让李承欢一下子想起了他们曾经抵死纠缠的无数个长夜。然而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已经成亲了,还做了他儿子的老师,他也早已有了那么多善解人意的宠妃,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在怀念眼前这个人给的温暖,然后他的心却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不行,不能这样!
李承欢去推萧乾,却被他抓住双手禁锢在头顶。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李承欢听着他不断念着自己的名字:“承欢……承欢……承欢……”
“我爱你,承欢……”
这一夜,他也被桂花酒的香气熏得醉了。
早上起来,他没有见到萧乾。床侧空空荡荡的,斯人早已不知去向。一整天,他都徘徊在罪恶感的边缘,萧和来黏他,他也不敢像以往一样用力地回抱他。只因他面前这个人,不配为人师,更不配被他如此依赖。
做人竟做到了他这个样子,愧为人师愧为臣,李承欢,是你纠缠了世事,还是这世事不放过你?
然而这以后,萧乾又是很久都没有再来东宫,等到他们又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仍然是君,他依然是臣,他是父亲,他是老师。李承欢对自己说,他已经完全忘了,这样也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酒后的事,当不得真的,酒后的话,也做不得数……
第51章 踏雪寻梅,还是杜鹃啼血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映梅宫的梅花开得甚好。淑妃娘娘邀太后和众位主子一起去赏梅,太后把小皇子也一起带去了。
东宫的雪铺得不厚不薄,雪白的一层,人踩在上面能够印出一个清晰的脚印。李承欢时常觉得东宫太冷清,萧和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跟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子玩玩儿,而不是整天和一帮小宫女瞎闹腾。他好几次有这样的想法,想让景帝召些一般年纪的官家公子进宫陪陪萧和,但每次一见到他,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而扳着手指头数一数,景帝也确实没来过这儿几回。
今日萧和一走,这里就更没有什么人气儿了。他一个人闲中作乐,拿被雪压断了的树枝在殿前的空地上写写画画,本来没有什么心思画个像样的东西出来,结果画完一看,竟然也像个哀啼的杜鹃。大抵是最近看西蜀的故事看多了,心里有了个模糊印象。不走心的时候,这个印象也就蹦出来了。
蜀人喜欢杜鹃鸟,尤其喜欢以“杜鹃啼血”的意象入画,蜀锦蜀绣之中,这种题材的绣品也不在少数。
在被大夏收服以前,蜀国对于夏人来说,还是个神秘之地。蜀地多崇山峻岭、地势险峻,蜀道是出了名的难于上青天,所以出蜀入蜀的人,史书所记载的,也就那么几个。
早在大夏统一中土大陆之前,蜀国就在西南之地存在了两三百年。虽说追根溯源,不管是大夏还是蜀国,甚而至于大汗,都是圣主的后裔,但中洲大地分分合合千百年,到现在也还是各自称王、各据一方。
蜀地因为地势封闭,偏安一隅,百姓又信仰巫教,作为巫神在人世间的化身,蜀王对蜀地的统治出奇的稳固,每一代蜀王基本都是寿终正寝。罗庸罗将军率军攻进锦城的时候,老蜀王坐在王位上闭着眼睛升了天,蜀国宫廷的后妃和两个作为圣巫女的女儿都给老蜀王陪了葬,而老蜀王的儿子,早在五年前就得病死了。蜀王室的后人,现在只剩下老蜀王的一个孙子,被大夏囚禁在前蜀国王宫里,听说也早已经疯疯癫癫不成样子了。
蜀国的王位继承制说来极其疯狂而残暴,蜀王室的每一个男子,都只被允许生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唯一一个儿子就会被当作巫神的化身,成为蜀王的继承人。而蜀王室的女子则一生都不被允许婚嫁,她们从一出生,就作为圣巫女的候选人被供奉在巫神庙,只等上一任圣巫女“卸任”,就接替圣巫女的职位。
老蜀王的儿子病死的时候,他的后妃和两个女儿都给他赔了葬,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疯疯癫癫的那个蜀王室遗脉。
蜀王室的人是没有姓的,男子称“王公”,女子是“巫女”。十五年过去,现年二十七岁的王公觳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旦蜀王室的血脉在他这儿断了,蜀国就是彻底亡了。这个时候,就算大汗不搅事儿,蜀国的那些遗老,怕也不会安生。所以,景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到这些,李承欢苦恼地叹口气,丢了手中的断枝,就准备往回走,却不期然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时隔多日,这样骤然的亲密接触让他惶恐至极。
李承欢一下子退后了许多步,积雪被踢踏得溅出凌乱的痕迹。他谨慎地看着面前的景帝,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景帝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是滋味难明。刚刚见他站在雪地里出神,就不自觉地站在他身后,想静静地看看他,却不料他如今看到自己,竟是这般反应。
李承欢结巴了好久,才找到话说:“皇上没去冬宫赏梅?”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按君臣之礼,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首先参见皇上,三呼万岁的。可是既然话已出口,再来行礼,就不合时宜了。
景帝却并未在意这个,而是说:“这里,不就是东宫吗?”
此“东宫”非彼“冬宫”,二人自然都心知肚明。然而这种文字把戏,景帝要玩儿,李承欢自然得陪着。
“这个东宫无梅花映雪之景,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赏的了。”李承欢说。
景帝看了看面前李承欢刚刚画的杜鹃鸟,断枝扔在地上,倒正好像是给了杜鹃一个栖足之地。于是他说:“没有梅花映雪,但有杜鹃啼血,也是一样的。太傅觉得是吗?”
“不,不一样,”李承欢说,“踏雪寻梅有佳人,杜鹃啼血空余恨。”
“可孤眼里的佳人只在眼前,也只有眼前这一个。承欢……”景帝欲伸出手来,李承欢却又往后退了两步。
“下了一场雪,皇上就糊涂了。这儿只有微臣,没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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