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有谁能知道疯狂地喊着太医的自己,心里有多么恐惧?
他听见那人说:“放开子阳,朕饶你不死。”
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侧过头去,偏开视线。
紧贴在皮肤上的利剑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划出一道血痕,杪冬微微感觉到有些刺痛,然后下一瞬,用剑抵住自己的人就惨叫一声,重重地摔了出去。
血腥味浓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杪冬听见顺帝在耳边大喊:“药!快拿药来!”然后那人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他脖子上那些血液,心疼道:“痛吗?”
杪冬猛然打开他的手,然后又为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见顺帝保持着手被打开的姿势,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难过。
福公公步履蹒跚地跑过来,望着顺帝的脸色颤颤巍巍道:“皇上,止血的药……”
顺帝吸了口气,拿起药说:“子阳,我帮你上药。”
“不必了,”杪冬退后一步,面色恍惚地说,“只是一点皮外伤,不劳父皇费心。”
他没有听顺帝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往外走。
满堂朝臣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杪冬从他们让出来的道上走出大殿,望着外面冒出来的浅浅阳光,心中一片茫然。
恨的是谁呢?
他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天空。
是不愿搭救自己的帝王吗?
还是其实……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自己……
忽然有人从殿里飞出来,将杪冬带进怀里。
无论杪冬怎样挣扎,怎样拳打脚踢,他都死死抱着不愿放手。
抱着他飞跃过那些亭台楼阁,雕梁檐角,顺帝把杪冬带回寝宫,拥着他坐在床上。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父皇的错……”
“太晚了……”杪冬说,“太晚了……母后她,都已经死掉了……”
“对不起……”顺帝心里一阵苦涩,在那个谋反的官员抵死一战的时候,是自己暗示那些侍卫不要行动,是自己的默许造成的杪冬被挟持的局面。
但是他只是对那句“母后死的时候,我是恨着你的”的话太过纠结,他想要打开杪冬的这个心结,也想用行动证明自己不会再丢下他不管。
顺帝没有料到杪冬会受伤,也没有料到他难过的时候,自己会这样心痛。
怀里的少年似乎在微微颤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的顺帝,隐约听见一些藏在喉咙深处的,细细的呜咽声。
“……杪冬?”顺帝转到杪冬面前,看着他埋得低低的脑袋,胸口一滞。
“抬起头来吧,不要憋着……”
顺帝低下头,小心抬起少年的下巴,然后他看见少年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将那些控制不住的抽泣声咽进喉咙里。
“没关系的,”顺帝忽然将杪冬的脸埋进自己胸口,他轻轻抚着杪冬的背,说,“哭出来吧,没有人会看见,不要紧的,哭出来吧……”
顺帝感觉到少年的胸口狠狠地震了两下,然后就是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母后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那个时候她笑着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她说子阳,替母后守着子昱平安吧……
母后,我并不想哭。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会有个人哄着我,向我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对不起我忽然间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母后,就让我哭这一次吧。
只哭这一次,从此以后,子阳会学着坚强起来,再也不哭泣……
少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顺帝静静看着他的睡颜,看了很久。
他慢慢伏下身去,轻轻吻着少年脸上残留的泪痕。
从眼睑开始,顺着脸颊一路下滑,然后婉转到唇角边。
他在少年唇角边流连良久,最终闭上眼,对着少年柔软的唇吻了下去……
杪冬大约在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说要回千尘宫,以往爱缠着他在寝宫留宿的顺帝也没阻拦,只是温柔地说了句:“路上小心。”
杪冬点点头,埋着脸往外走。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杪冬遇到许多人。
小园子,秋语,还有其他的丫环太监。
他们朝自己打的招呼杪冬敷衍地“嗯”了两声,然后低着头匆匆走过。
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杪冬被什么人大力拉住。
他抬起头,看见许久不见的无赦阴沉沉的脸。
“你哭了?”
无赦伸手抚上杪冬肿胀的眼睛,又往下碰了碰他殷红的嘴唇,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怒火。
“是谁?”无赦怒气冲冲地问,“是皇上对不对?他又对你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杪冬没有发现无赦忽然把对自己的称呼改成了“你”,他往后退了退,避开无赦放在自己唇上的手指。
“没什么……”无赦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自从皇后死后,你再也没哭过,今天哭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没什么?”
“……无赦?”杪冬总算发现他的不对劲,“你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前些日子你私自跑出宫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赦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杪冬看不明白的东西。终于他叹口气,说:“我只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杪冬听见他说了句抱歉,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8章
有时候醒来睁开眼睛,会觉得原本熟悉的人或事物,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马车的角落里点了盏小油灯,星点大的火光幽幽散开,给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灰黄色的光雾,朦朦胧胧的好不真实。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些细细的沙沙声,萦绕在耳边吵个不停,一直从梦境纠缠到现实。杪冬盯着棕黑色的车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侧身推开窗户。
窗外黑漆漆的,隐约可见树影绰绰。
冷风夹杂着寒气灌了进来,空气湿嗒嗒的,弥漫着一股陌生而新鲜的泥土味。杪冬抬手摸摸面颊,指尖处滑过一片湿润。
原来是下雨了啊。
他有些恍惚地想。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弯腰钻了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气。
杪冬侧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抬头对上杪冬的视线,无赦怔了一下。然后他又恢复成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关上门,再走到杪冬身边把窗户小心关上。
“别让雨水打进来,”他说,“湿了衣裳会生病。”
杪冬没答话,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径自坐到杪冬身边,挥手灭了油灯,朝门外冷声说了句“走”。
车身一震,紧接着疾驰起来。杪冬侧过头,隐隐看见昏暗的光线中无赦沉静的眼眸里闪现出狼一样的狠辣锐利,不禁微微恍了下神。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怔然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无赦回答,他低头看着杪冬,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掠过一道幽暗的光芒,“我只想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低声说,“离开皇宫,走得远远的。”
杪冬垂下眸,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离不离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转头看着被厚厚的油纸布糊住的窗户,语调淡得有些飘忽不定,“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呢?”
“……不一样!”无赦忽然拔高了音调,他的拳头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像是要将那些无人能懂的惶恐不安捏得粉碎。
“不一样的……离开那里,至少,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一点。”
杪冬没有答话。他将头靠在窗户上,听着细密的雨点打在油纸布上发出或高或低的沙沙声,垂下眼帘悄悄地笑了一下。
“……不值得的……”杪冬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语调含糊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无赦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为什么会不值得呢?”他盯着杪冬,目光灼灼,“我觉得值得。”
杪冬扭过脸,在黯淡的夜色中发了会儿呆。
“我不明白,”他略微迟疑地说,“你冒这样的险,被抓住就是死罪。”
无赦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什么死罪,”他说,“而且,只有离开皇城,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为什么?”
“庄季派人来剿灭酒肆里的人,”无赦敛起眸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在秦屿山身亡的那天晚上。”
杪冬倏地捏紧手指。
“抱歉,”他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干涩,“我不知道……”
“顺帝把你看得很紧,”无赦偏开视线,“不给你知道的机会。”
杪冬垂着头不说话,无赦又道:“无论我们处于何种立场,你的身体里终归流着秦家的血,”他盯着被黑暗浸润的空气,压下眼里闪烁不定的挣扎,“皇上发现酒肆的人实力比他想象的强,自然不敢放任,以免夜长梦多。”
“大概吧,”杪冬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那酒肆现在如何?伤亡严重吗?”
“死了七八个兄弟,”无赦回答,“其余人都逃离皇城了,至于能否无恙,要看他们各自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