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来到山脚下的小院,李慎却不在里面,但他显然是来过此处,吕筝欣喜过望,催促余老将军快去下一处寻他。老将军却有些神色复杂,目光在院内巡梭流连不去。
“早知道您喜欢芸姨了。”吕筝观他神色,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死活不承认,唉。”
老将军抬手,在她后脑拍了两下,转身离开。
接着上福山。
几缕日光从树冠的缝隙间渗透进幽密林中,一角淡青色的披袍曳在地面,黑发独眼,面容俊美如鬼的男人靠在旧朽的墓碑上,歪着头,似已睡着。
吕筝本能的停下脚步,竟是有些害怕惊扰到沉睡中的那人。
余老将军从她身边走过。
漆黑的眼瞳安静而无声的睁开,在那瞬间吕筝有种错觉,仿佛醒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虎。
李慎看着走到面前的余老将军。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跳起来,咬断对方的脖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余老将军,不,或者称他余老头,用平静的目光与李慎对视,话音沧桑而饱含感概,“但那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与你,并无关系。”
李慎歪了歪头。
“……没关系?”
他迟疑着重复道,嗓音沙哑,带着叫人听了便有些心疼的微颤。然而,毫无预兆的,他蓦然仰头狂笑。
笑声惊起一林飞鸟。
“放你哔的屁!”
李慎勃然起身,手搭着身旁的墓碑,冲余老头瞪圆了一双虎目。
“她是我娘!这世上若有人敢欺她负她,上碧落下黄泉,我也要他不得好死!!!”
………………
二十九年前,雨夜。
这里是无终道,东荒有名的混乱地带。这一条狭长的戈壁带,北起玉都关,南接魏国,东面历经齐燕两国边界,西边紧挨赵国,毗邻四国,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也正因如此,它的归属权争夺难定,任何一国贸然派兵进驻,都会引来其余三国强烈反应,在数番易手之后,各国便默认了这种暧昧的中立。无人管辖的无终道逐渐变成罪犯和不法商人的聚集地,更是亡命者的天堂。
一辆灰绿色的军用越野车破开重重雨幕,像一支离弦而出的利箭,在斑驳不平的公路上飞快行进。路是年久失修的老路,能见度也低的可怕,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车开得这么快,要么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太有信心,要么就是在玩命。
他当然是在玩命。
车厢中压抑的喘息和痛楚的呻吟仿佛魔咒一般缠绕在耳边,像是把小刀在心脏上一刀刀的割,素往温醇儒雅的眸子里已遍布着狰狞血丝,在这当头,那些撑出来给人看的风度和气派,都统统被抛之脑后。
远处的路旁闪过一丝灯火,闪电般飞驰的越野车蓦然减速,在那破破烂烂的公路休息站外停住。被巨大引擎声惊醒的老板撑衣走下楼,就见大厅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挟着漫天雨气与血腥,通红着双眼的男人走进来。
他怀中抱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房间!热水!”抱着女人的男人大步冲进旅店,急匆匆向楼上走,走得两步,又回过头,问老板:“你这里可有人会接生?”
老板又能说什么,只得无奈摇头。
烧开的热水很快被送至房中,老板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把自家婆娘喊起来让她过来帮手。临产的女人羊水早已破了,人也陷入昏迷,老板娘凭着经验判断这是要难产,她见过有人在这种情况将孕妇的骨盆撬开,拖出婴儿的例子,便建议男子这么做。
这一对男女但从衣着便绝非常人,那男子身上的气势更是久居上位方能养出,老板娘一边在心中埋怨自家那死人自找麻烦,一边小心翼翼的给对方解释该如何开骨取婴,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让开。”
男子撕掉两手的衣袖,将手臂浸入滚烫的热水,清洗干净。他摈退惊恐瞪大了眼的老板娘,来到孕妇身后,用力分开她的双腿,将手伸向她的无力扩张的产道。
清晰的骨裂声在房间中响起。
孕妇蓦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令坐在自己床上默默抽烟的老板吓得一抖手险些丢了烟枪。连站在一边的老板娘都忍不住掩住嘴,然而亲手掰开了爱人骨盆的男人却面无表情,一双灵活的手掌向更深处探入,去摸索里面的婴儿。
在女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中,他将婴儿从对方腹中一寸寸拖出。
然后他站起身来,将手中浑身染血的婴儿丢给站在一边的老板娘,走回床边坐下,用同样沾满了血迹的手掌轻轻抚摸女人苍白的面庞。
“没事了。”他柔声对她道,“没事,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老板娘手忙脚乱的剪断脐带,将孩子小心的用清水洗干净,她有点害怕的拨了拨他的眼睛,这小孩生下来不哭不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把他给我。”男子对她道。
呼吸脉搏都十分正常的婴儿被交到男子手中,他将他凑到女子颊边,唤她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女人虚弱的睁开眼。
她有一双翠草般碧绿的眼眸,她静静看着贴在颊边的婴儿,充满着痛苦的脸上渐渐现出一抹温柔的浅笑。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一直紧紧闭着眼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
他有一双漆黑的仿佛闪耀着漫天星辰的眼睛。
在母亲惊喜的注目下,他张开嘴,发出在这人世间第一声响亮的啼鸣。
………………
“你出生于无终道,一间不知名的小旅馆。”
盘膝坐于墓碑前的余老头,注视着眼前的墓碑,目光中有无数追忆,无数怀念。
他用平淡的口吻向李慎讲述,那些发生在对方出生之前的事情。
“那是一个雨夜。”
“你的母亲叫李芸,是大盘识最美的女人,国王的第三个女儿,草原上的一只飞鸟。”
“你的父亲,是毁了这一切的男人,他毁灭了大盘识,烧光了草原,将飞鸟逮进了笼子。”
“他叫李铁衣。”
第91章 巡视东荒(五)
大盘识是大唐语的叫法,其原本的含义,是来自北方。
这是一支来自北地深处的半兽人部落,他们一路向南迁徙至此,在这片肥沃的草原上扎下脚跟,建立了大盘识。这是一个年轻的王国,而这一年,王后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并给她取名为天南云。
小公主生来的美貌成了整个大盘识的骄傲,她有一双比天上月牙还要美丽的翠绿眼睛,当她欢笑时,草原上的鸟儿都会为她歌唱。年轻的小伙子们掰着手指数着她成年的日子,做梦都想成为那个娶到她的幸运儿。
小公主却并不想嫁人,每当她问起女仆们为何长大了便要嫁人,她们都会嬉笑作一团,委婉的同她解释说:那要等你长大了,知道什么是男人了,自然便会懂了。
天南云一天天长大。
在又一次被商人们以次充好欺骗后,大盘识的国王愤怒到了极限,宣布禁止与外来的商人们交易。王国内的智者和以往信用良好的商会纷纷向王游说,可谁也改变不了他定下的主意,被他的顽固和傲慢激怒的商人们放出狠话,要叫他为自己所说的话后悔,可王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些商人们也就只会动动嘴皮子罢了。
可他错了。
被他当成软弱羊羔的商人们背后,有着一座名叫长安的城池。商人们以‘剿杀非人种’的名义发布了任务,在千年战争早已过去的当今,仍对非人种采取赶尽杀绝态度的,只有西陆光明帝国。佣兵公会的确保留有‘剿杀非人种’这一分类,但那是针对血族等与人类无法共容的危险非人种,商人们对大盘识王国的报复,却是钻空子假借了这条名目。
公会不是法庭,不会宣判对与错,佣兵们更不会理会这些。
天南云成年的那一天,来自于长安的佣兵们在她眼前杀死了她父亲和母亲,将王国中所有的男人屠戮殆尽,女人挑选年轻貌美的装进笼子,剩下的统统杀死,连小孩与老人也没有放过。
他们毁了她的一切。
披头散发被关进笼子的天南云,看着火烧连天的草原,在一天之内明白了什么叫做长大。
然后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让她懂得什么是男人,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的男人。
………………
中土,长安。
血屠会馆中有座鸳鸯湖,湖中养着许多鱼。
两位老人在湖边钓鱼。
“我说小李啊。”黑帝斯撑着鱼竿,扭过脸看坐在旁边的李铁衣,眨巴着眼睛很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你大清早的来找我,就为了从我家鱼塘里钓几条鱼?”
话音未落,李铁衣手一抬,钓上一条五六斤的大鲤鱼。他将鱼钩从鱼嘴唇上解下,甩手将鱼抛回湖中,重新上了饵,再次甩杆。
黑帝斯瞟一眼人那空荡荡的鱼桶,瘪瘪嘴,不说话了。
“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事。”李铁衣持着钓竿目不斜视道,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还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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