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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 (楚寒衣青)


  一刻钟时间已过。
  四野漆黑,护山阵法已被界渊挥下的火龙影响, 暂时与晏真人断开联系。
  他和翟玉山在这一处密地的起点已然相同。
  但他先被爆炸击伤,后来又连续操纵护山大阵, 如今体内玄功至少去了一半,正是强弩到末,有些坚持不住了。
  一滴汗水自晏真人鬓角滑下。
  微微的凉意从他的脖颈一路递延到他的心口。
  他稳稳持剑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这一下, 他知风也知,一缕清风自前方吹来,将将扑面,却在扑面那一瞬倏尔一转,直转背后, 袭入晏真人心口!
  又小又快的风叫人无从发觉,让人不及反应。
  但当其吹入晏真人心口之际,剧痛却突然蔓延,倏尔炸裂!
  晏真人低头一看,胸口明晃晃刺出一截剑尖,他足底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啷当在地。
  “你……”
  翟玉山的面孔自黑暗中缓缓浮现。
  他一手握剑,一手扶住晏真人的肩膀。他冷冷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下直传上来:“我说了,今日先杀你,再破阵,最后灭剑宫!”
  晏真人喃喃道:“剑宫……剑宫……哪里对不起你……”
  翟玉山:“这不重要。我早已决定,今生只为覆灭剑宫而努力。”
  晏真人笑道:“不错……不错……执法长老真是执法长老,一如既往……”
  此话落下,明明晏真人已陷弥留,翟玉山却脸色突变,他用力抽剑,正欲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握成拳的手从后抵在他的背心,用力一击,击破他的背脊、心脏、又从前胸穿透而出。
  “呕……”
  大股大股的鲜血与碎肉从翟玉山的口中涌出。
  致命的重创让身体再不受控制,翟玉山极力想将头颅扭向背后,不过徒劳。
  他身前,那具“晏真人”的身体正徐徐消散,他手掌一空,胳膊重重掉下!
  他喃喃道:“剑宫有绝学……可以……可以在短时间内,一身三化……你……你竟修成了……!”
  如……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完全上当!
  可你竟能将自己手中的兵器都丢弃,若我不上当,死的就是——
  “成败已分,背叛剑宫的人绝不能活。翟玉山,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晏真人苍老冷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有什么话说?
  翟玉山的神智开始变得模糊。
  成王败寇,有什么话好说!
  可是——
  最后的弥留,他脑中不受控制的回放了过去的种种。
  他进入剑宫,他心怀郁愤,他修习武艺,他养大薛天纵,他终成执法长老,他抓住最后的机会背叛剑宫重创剑宫!
  回忆纷呈,如浮光掠影,最终定格一幕。
  他养大薛天纵……恭敬孺慕跪坐在他身前的孩子一路长大,顶天立地,依然恭敬与孺慕。
  黑暗如潮水,将他吞没。
  翟玉山倒下了。
  护山大阵之中,蓝光随意浮动,几缕光焰悠悠向此处汇聚,将这方小天地照亮。
  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喘息声音。
  晏真人捂着胸口,向后两步,同样跌坐在地上,强行使用分身之术带来的伤害非同小可,他五官溢出丝丝血线,每一次的呼与吸都像是在拖着一辆沉重的大车在前行,也不知何时就要轴断车翻。
  可剑宫叛徒……毕竟死了!
  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在这口气的末尾,他的目光凝在翟玉山的尸体上,一念忽而涌上心头,在黑暗之中翻搅出重重疑窦。
  薛天纵是遵照度惊弦的指示寻找到指证叛徒的证据的。
  薛天纵并未背叛剑宫……
  那么,指引他找到错误证据的人,究竟是因为谋算不足还是……心中另有想法?
  言枕词直入接天殿!
  他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周身剑气直冲云霄。他甫入殿中,目光便定格在度惊弦身上,冲霄剑气也直指度惊弦,未尝拔剑,凌厉剑气已在度惊弦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翟玉山薛天纵一事,你此前不知?”
  度惊弦的回答未曾响起,一道拂尘先行插在了两人之间。静疑女冠颇有分寸,拂尘一击,稍稍阻隔言枕词剑气之后,便立时温言道:“还请镜留君暂息雷霆之怒,听我一言。依我来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日前度先生全部精力都在困龙大阵之上,对剑宫内部事宜或许稍有疏忽也未可知,此次失败确实诚为可惜……但度先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言枕词不语。
  静疑女冠看了一眼度惊弦,见其依旧一脸冷冷淡淡,便笑道:“两位慢谈。”
  她欠身行礼,走出接天殿,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忽然一声哂笑。
  真真可笑。
  镜留君今日着实失态啊!
  关键时刻,剑宫自己内部出了叛徒坏了大计,镜留君不怪自己粗疏大意,不怪掌门驭下不严,反来责问八竿子打不着的度惊弦为何没有发现这件事?
  莫不是今日剑宫损失太大,镜留君也端不住得道高人的架子了!
  她想到这里,双目四下一扫。
  群山染血,哀声不绝。
  她扬扬眉梢,默默思忖。
  剑宫今日损失着实太大了,也不怪镜留君有所失态,可惜此时失态,殊为不智!如今剑宫实力大损,他与度惊弦又生嫌隙,倒可不再顾忌剑宫声势,借这次机会,将度惊弦带往落心斋……
  接天殿中,无关人士已经离开。
  言枕词闭了闭眼。
  他握剑的手几番用力,几番放松,周身的剑气终于还是一点一点消失淡去。
  他沉声对度惊弦说:“原音流初来剑宫之时,剑宫正受神念所扰,剑宫外门弟子频频失踪,所有证据指向翟玉山。此事虽然确实不是翟玉山所做,但原音流恐怕当日就知道翟玉山为剑宫叛徒!他将叛徒隐藏,反推出叛徒的弟子薛天纵入魔门,以你之见——”
  他一字一顿:
  “这,是何道理?”
  度惊弦道:“自然是因为当日的原音流虽然还未知未来,已然自管中窥见属于未来的斑影。”
  言枕词说:“原音流早已窥见剑宫今日的大劫,他将翟玉山保下,却推出了薛天纵……”他闭闭眼,再问,“而你又指引薛天纵得到错误的答案,最终导致翟玉山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剑宫。你如此处心积虑谋算剑宫,你——”
  他倏然住口,将一句将将脱出的话咬在舌尖。
  你——你是否从一开始就欲覆灭剑宫,甚至覆灭幽陆?
  言枕词已至忍耐边缘,度惊弦却忽然轻笑。
  “如今阿词这么生气,是在气我没有保护剑宫让剑宫远离战火吗?可是……原音流谋算幽陆,界渊攻伐幽陆,酆都、荒神教、北疆都成过去,大庆、世家、佛国,如今全部水深火热。遭灾劫的非只剑宫一个,剑宫也不是遭灾劫的第一个。阿词同两人都相处良久,早知诸事,何以今日骤然发火?阿词如此,可将之前覆灭遭灾的那些教派,置于何地啊。”
  对方说的每一个字,言枕词都听在耳朵里。
  浓浓的疲惫从他心间升起,他有点站立不稳。
  他先将手中太过沉重的宝剑放下,接着席地而坐,让身体能够稳稳挺直。
  他注视度惊弦:“言枕词所作所为,有后世评论,无论正道支柱、天下表率,还是首鼠两端、假仁假义,均由世人闲说漫谈,我只做我该做之事!”
  “阿弦,你总指责我不能对界渊真正下定决心,你不惜用这种方法来逼我下定决心……可是言枕词绝非天下圣人,你屡屡逼他手刃自己的爱人——”
  他的声音有些太高了。
  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然一一明了。
  度惊弦所说是真,界渊所做也是真,界渊要覆灭幽陆是真,度惊弦要他将界渊杀死也是真。
  可度惊弦就是界渊。
  他若不能杀界渊,界渊便将幽陆覆灭!
  生死之间,两难齐全,二者只可择其一。
  选界渊,还是选幽陆?
  言枕词的心跟着牙齿一同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叫翻涌在胸中的无数徘徊,无数痛苦,无数憎恨和无数情感都暂时冷却。
  他最终说:
  “你竟不觉得对他太过残忍吗!”
  寂静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旋流窜。
  度惊弦的双目褪去狡黠,褪去玩闹,褪去装腔作势的冷淡,最终剩下的,是不可捉摸但切实存在的感情。
  这也许也正是界渊的存在连同界渊的感情。
  切实存在,不容错认,同时变化多端,捉摸不透。
  度惊弦道:“我方才所说,并非指责阿词假仁假义。正义与邪恶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不过觉得,阿词太过温柔,至于软弱了……”
  “阿词方才说得很对,世人种种言语,与你何干?
  “我说种种,也不该乱你心神。
  “如今一切皆明了,我从心而为,也希望你从心而为。”
  他今日说了平生最多的话,真似将平生的话都说尽了。
  话已说尽,他抽身向前,与言枕词擦肩而过,只轻轻落下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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