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轻尘看了她半天,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难怪别人说,这在江湖之上,只有三种人千万不能得罪,僧人,道人,还有女人。的确不错,千万不能得罪女人,泪儿,你很好,真是很好,应无恨那小子看上了你,这后半辈子可得小心着点了,哈哈,哈哈哈!”
听到应无恨的名字,刚刚还放出“得不到心就先把人弄到手”狠话的薛寒泪,霎时脸红了,阴轻尘不禁放声长笑。等他再次看向珍宝阁的时候,目光已经改变,带出了讥诮的笑意。
“要是你听见这番话,会是什么表情呢?真是有趣,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了。”
幽暗的卧室内,仿佛带着檀香气息的暗香悠悠,窗帘卷落,遮住了外面的景象,而红木的床榻上,幔帐深垂,深遮住幔后昏睡的身影。
这样安宁的午后,这样寂静的房间,休憩其中本该是安宁平和的,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却眉头紧皱,仿佛恶梦连连。
这个恶梦,他曾经做过很多年,也已经不做很多年。却不知为何在今天,恶梦重现,令他深陷其中,沉沦难以自拔。
“娘亲,不要,不要啊!”
头好痛,眼睛也很痛,男孩悲痛欲绝的哭喊声,更是震得他的耳膜都在疼痛。他用手捂着额头,却挡不住额头的鲜血不停往下流,模糊了他的视线,血红的视野里映出那个美丽疯狂的女子,挥舞着锋利剪刀的癫狂模样。
那是他的姐姐,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那个美丽温柔,有着青州城第一美女之称的女人,却被那个男人伤害成这样。可她是如此地爱着那个男人,就算是疯癫,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那背叛她的男人,却在今天,在神智极度的失控之下伤害了自己,伤害了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娘,不要!你要杀死舅舅了,娘亲,不要!”
男孩没命地扑上来,想要抱住母亲的手臂,阻拦她刺向舅舅的利刃。他不能明白,他的小舅舅武功明明要比娘亲好的多,可为什么面对着疯狂的娘亲,竟然无法反抗,连续被她扎伤,那一记剪刀扎在额头上,要不是他抢救得及时,恐怕小舅舅的眼睛都要被娘亲刺瞎。
“我不许你伤害他!”女人满眼血红,面容扭曲而狰狞。“谁要害他,谁就得死!你想害他,你就要死,去死,去死,给我去死吧!”
他简直不能相信,为了那样一个负心的男人,曾经温柔慈爱的亲姐,竟会疯狂地要取自己的性命。那时候的他年少气盛,极度的委曲和悲愤之下,他只想着既然姐姐一心要他死,那他就干脆如她所愿的死了算了。如果不是外甥拼了命的拉扯,恐怕那天他就真的已经死在亲姐姐的剪刀之下。
“娘,娘啊!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那是舅舅,那是你的弟弟啊,你要杀了我的亲舅舅,你的亲弟弟吗!”
男孩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在阻拦母亲发狂地追赶着要捅死舅舅的过程中,也不慎被刺伤了好几下,手臂上的鲜血滴滴落下。
或许是亲生儿子的鲜血刺激了女子的神经,原本杀气腾腾的她停下了追杀亲弟的脚步,渐渐安静下来,变得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清醒了一点,犹带血丝的眼睛茫然四顾,一眼看见角落里狼狈不堪的少年那满脸是血的容颜,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小弟!啊!”
她挥舞着手中滴血的剪刀,放声尖叫。她不能相信,更不能原谅自己,她竟然在狂暴中杀伤了自己的弟弟,那是她的弟弟,她唯一的亲弟弟!
她疯了,她早就疯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疯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如果不是儿子的哭泣哀叫惊动了她为人母亲的天性,她不知道会怎样收场。
“我竟然……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认得了……连自己的弟弟……都要杀……以后,我会不会,连儿子也认不得了?会不会,连他也要杀?就为了一个男人,一个薄情负心的男人,我颜婉柔,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自言自语,似哭似笑,眼神凄厉得令人心悸。
“凤晓天啊凤晓天,你对不起我,你实实在在对不起我!”她凄声嘶喊:“可是我颜婉柔,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不能因为你,总有一天会对不起我的弟弟,还有我的孩子!”
“姐!不要!”
当刀锋举起的时候,受伤的少年想要冲上来,却已经晚了。锐利的刀锋深深扎进了女子的咽喉中,他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利刃穿喉,以及鲜血喷出来的声音。
“娘!”
“姐姐!”
剪刀呛然落地,曾经疯狂到可怖的女子,此刻却以一种温柔到了令人心碎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随即仰面倒了下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姐,不!姐,姐啊!”
他跪倒在血泊中,抱起姐姐依然温暖的浴血身躯,失声狂叫。
“姐姐!”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他猛然张开眼睛,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醒了?”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他猛地弹了起来,一把扯开了幔帐,只见阴轻尘坐在桌边的太师椅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你?”
“恶梦做醒了?”阴轻尘微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得很厉害。”
他微微向前欠身,说道:“在恶梦里都喊着姐姐,是梦到颜婉柔死时的情景了吗?我真不明白,既然那件事对你的刺激这样深,你为什么还不杀了凤晓天报仇?他害死你的亲姐姐,使得你被恶梦所困,可你这眼中从不揉沙子的人,居然还留着他。颜烈,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阴轻尘一说这话,颜烈只觉得梦中额头被剪刀扎伤的部位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下意识地抚了上去。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当年被刺的疤痕已经淡化到不仔细看便不太看得出来,但想起姐姐那毫不留情的当头一剪刀,那种疼痛便立刻鲜明起来,令他哪怕只是稍微一回想,都心有余悸。
姐姐疯了都要保护的人,就算再恨,他又怎么能,怎么敢去杀了凤晓天?不要说有颜婉柔的毒誓压在头上,就是没有,只要想到那一剪刀,恐怕他都不敢轻易的去动凤晓天。
“与你无关。”他哑声说。“我不杀他,自然有不杀他的理由,不用你多事。”
“怎么会与我无关?”阴轻尘轻轻地笑道:“我的事虽然不是你的事,但你的事却是我的事,看你这样被过去所折磨,我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呢?”
颜烈觉得有些不对,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阴轻尘,你到底想说什么?”
阴轻尘笑了笑,往回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指着房间说道:“我问你,你知道你现在身处何处吗?”
颜烈更加感到奇怪,但还是回答了他。
“珍宝阁。”
“对,珍宝阁。”阴轻尘眯起眼睛。“珍宝阁。既然是珍宝阁,那也就是说,这里面所藏的,都是我所认为的珍宝啊。”
颜烈骇然地看着他,被他话中这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浓浓暧昧给震住了。
“当年的事……”阴轻尘起身走到床边,双手按住床沿,倾身看着他的脸,说道:“我听说,在颜婉柔自杀的那一天,你也昏迷不醒地被人从凤鸣楼里抬了出去,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
他抬起右手,撩起颜烈凌乱的额发,看向靠近太阳穴右侧的地方。
“果然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能看得出来疤痕。想必当年那一剪刀,扎得很深,很疼。”
“女人恋父,男人恋母,虽然未必是绝对的,但的确有很多男人,对自己的母亲都怀有强烈的孺慕之思。很明显,你也不例外。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过早失去了母亲,所以你的姐姐对你来说,就如同母亲般的存在,不是吗?人如果失去了什么,就特别想要弥补什么,于是没有母亲的你深爱着你的姐姐,比任何人都要爱。”
他轻轻抚了一下那处疤痕,以一种心痛的口吻,极其温柔地说道:“你当时,很难受吧?被自己深爱着的亲姐姐一剪刀扎下去,是不是疼得恨不能就这样死了算了?这种被至亲至爱之人所伤的滋味,我能了解,那是一直痛到了心底,连灵魂仿佛都在哭泣的痛苦。”
“你……”
颜烈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想躲避他的触摸。他越来越觉不对劲,阴轻尘平常的态度虽不能说完全没有暧昧的嫌疑,但今天的态度也未免过分古怪了,仿佛要宣示什么,又似是有什么不祥的事即将发生。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他说。“是你动了手脚,让我又陷进了这个恶梦里?”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他的心里已经确定了答案。在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亘久折磨他的恶梦后的今天,这场恶梦再次突如其来的出现,且以着如此清晰,如此历历分明的姿态,恐怕并非偶然。
那种幽香,那种萦绕房间,奇异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