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抽了几下嘴角,干笑道:“小夏啊,有时候,要想做成一件事情,不要总说实话,适当润色些许,是很有必要的。你仔细想想,一般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愣住一会,心里觉着有些为难:“可是殿下,这样不是骗人么?咱不能无耻到欺负一个出门在外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啊,进宫……进宫准没好,不叮嘱她仔细小心便罢了,怎么还要骗人?我,我若是这样说了,铁定要良心不安!”
裕王斜着眼看我,小手指剃一剃牙缝:“你这孩子不开窍。本王问你,若你说了实话,办不成差事,哪儿最疼?”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
裕王接着道:“现在,良心还不安吗?”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再深吸一口气,满怀愧疚却十分坚定地道:“我没有良心。”
裕王笑眯了眼,慢慢地点头:“孺子可教也。”
……天,其实良心好疼。
正要再说点什么,一个端着酒具的小丫鬟迈碎步跑了来,福一福身:“殿下,酒温好了。”
裕王随口应下,正要吩咐小丫鬟摆酒,忽然顿住神色,低头嗅了嗅,模样忽的一变,凶神恶煞:“谁允许你开这坛酒的?!”
小丫鬟受了惊吓,托盘歪斜,酒壶差点摔到地上:“殿下恕罪!是王妃……王妃说王府里那么多酒,数这坛最好,好酒就该温了招待客人。”
小丫鬟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是暗暗吃惊。这许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裕王这样——裕王一向不和女人发脾气。
不过是一坛酒罢了,裕王是怎么回事,竟会为了一坛子死物,为难一个活人?
想不通,我连忙帮着打圆场:“殿下息怒,不过一坛酒而已,如果实在心疼,我改天再赔您两坛,不,十坛!”
裕王看我一眼,语气比方才和缓许多,但仔细听便知道,他是在勉强压着怒火的:“王妃还说什么了。”
闻言,小丫鬟哆哆嗦嗦地把头埋的更低,声若蚊蝇道:“王妃还说……好酒该敬给忠良,不该便宜奸臣……”
……听着似乎又是本烂账,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酒香四溢,的确是佳酿。
裕王忽的熄了火,随手拎起酒壶晃两下,挥手斥小丫鬟退下。
直到裕王倒满一杯酒,我方才心有余悸地舔了舔唇,迟疑地道:“殿下这酒太金贵了,我怕是喝不起。”
裕王窝在椅子里抬眼看我,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分外无奈地笑道:“有什么喝不起的,喝吧。”
裕王这句劝酒的话不是在和我客套,我听得出来,于是恭敬地从命。
喝过两小杯,裕王忽然道:“这坛子酒啊,其实是给九哥准备的。”
我晕晕乎乎的反应了好一会,方才明白,裕王口中的九哥,大概就是那位死了好几年的齐王。
我道:“这样。”
裕王也喝了两杯:“九哥生前的名声不大好,但他……但他其实是个好人,小莹有心结,总和一个死人过不去。”
我放下酒杯,却没敢明着问:“听说王妃本是官家小姐,后来遭了冤案,满门斩了。”
裕王看了看我,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那会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说到底啊,都是孽——九哥带人抄了小莹的家,又在几年后,瞒着小莹,暗地里助她平反了冤情。若不是九哥,我和小莹也难走到今日。”
我勒个去,这些个民间传说还是挺靠谱的嘛!“齐王殿下的脑子,当真……当真……”
我挠着头道:“当真另辟蹊径。”
竟然如愿找到形容词了,这些天的书,不算白读。
一壶酒喝到底,裕王说话开始发飘:“酿这种酒,少说要取数十种花果谷物,埋在地下大半年,现在温的这些只算半成品,真正好喝的,是明年春天开坛的酒。九哥好酒,本王每年都给九哥酿一坛,也是该着他今年没福气,喝不到。”
我道:“殿下,我还是,先告辞吧……”
裕王闭着眼点点头,我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处被拦下。裕王醉眼朦胧地对我道:“小夏啊,左右你已经把人选出来了,再往后的事,你要是能推,就推了吧。”
裕王说的认真,我却憋着口气闷笑出来:“推到哪里去?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麻烦,推开一样,还有一样。”
裕王道:“也罢。”
从裕王府出来时天色已晚,弯钩似的月亮挂在天上,平添三分寒意。我被一阵冷风吹醒了酒,抱着胳膊哆嗦几下,撒着欢儿往家跑。
如此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依照裕王教的法子,小公主果然被我说动心了。
说到底,小公主还是半个孩子,天真可爱又不记仇,听我一连几天给她掰扯进宫的这些好处,心里也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答应。
小公主抿着嘴唇甜笑:“既然这么好玩,我答……”
我在一旁眼巴巴等着她拍板,不料小公主说到一半转了话风,看着似乎有些犯愁:“不行不行,皇帝比尚书官大,尚书能娶那么多夫人,皇帝岂不是要娶更多?”
我腆着笑脸耐心哄道:“皇后是最大的。”
小公主咬一下嘴唇,面上仍然有些犹豫:“……不行!最大也不行!父王和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得一心一意,否则就不叫喜欢!”
长在草原的女子果然不同——这种话若放在我中原女子身上,十有八.九要被婆家训斥。
大胆有趣,却也很难哄,我再叹气道:“您把心放进肚子里吧,要我说,陛下肯定只娶您一个。”
小公主满是狐疑地抬头看我。
我被小公主这样看着,不自觉的便回想起谢璟在小巷子里和我说的,含着煞气的那声反问:“娶一个便够了,他还想娶几个?”想到谢璟,紧接着又想起陛下曾搭着我的肩膀,神色复杂道:“朕懂你,那帮老学究也成天催着朕纳妃。”
慢着,我怎么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小公主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的心思从来就不在女人身上。小公主初来乍到的,若真进宫做了皇后,每天被一堆规矩框着……依她的性子,怕是会很不开心。
罢了。
世间哪有两全法,天下多少长情人?
如陛下那般的,难道还能对谁付真心?小公主好歹身份特殊,嫁进宫里,陛下一定仔细护着她,与她相敬如宾,不给她委屈受。
真心也罢,为自己开脱也罢,我都管不了这种份外的事。抹把脸,我再对小公主笑道:“陛下钟情您。”
小公主咬着指甲考虑一会,少顷展眉道:“好吧,我答应了,这次一定不反悔。”语气坚定如一块石头,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
许多年后,我仍然能清晰的记起——这位番邦小公主绾起头发,换下胡服,小心翼翼地提着勾了金凤的裙摆上轿时,于桂花树下的那一眼回眸。
几分欢喜,几分愁思。
漂亮的真跟一朵花儿似的,使人见之难忘。
选后这事算是了了。时逸之也总算把温绾与他的那个便宜儿子安顿妥帖,回头想起还有我这么个独守空房的大活人。
作为补偿,时逸之非得拉着我去听戏。
其实我不爱听戏,总觉着咿咿呀呀的吵人心烦,但既然时逸之想听,我去那儿陪他睡个回笼觉也行。
听戏的地方有些远,时逸之与我挤在个小马车里晃过三两条街,总算是到了。
弯腰扶着时逸之下马车,指尖碰到他右掌心里那一块凸出来的嫩肉,有些恍惚。
时逸之这个人最怕疼,小时候摔个跤都能委屈半天,还记着十岁那年,时逸之不当心从树上掉下去,摔断了腿,白着小脸险些哭背过气去。
被浸了毒的箭穿过掌心,一定非常疼。
恍惚的时间有些长,时逸之皱眉催着道:“你堵在门口,让我怎么下去?”
我连忙往旁边挪一挪。
时逸之两只脚挨了地,转头看我:“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我攥紧时逸之的手,深吸一口气,话到嘴里嚼一遍,说出来变了模样。我道:“我在想,前几日,我爹刚知道我娘怀了龙凤胎那会,也是这么小心谨慎的护着我娘下马车。”
时逸之嘴角一抽,我皱眉挨了一扇子,身后的赶车小厮闹了个大红脸。
如今大伙儿都很平安,提受伤总是不大吉利的。况且,我也不大会煽情,搞不好弄巧成拙,反被时逸之当成笑话听了,骂我愚笨。
说什么都没用,往后仔细护着他不再受伤便是。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我与时逸之绕过人群,径直走向第一排的中间坐下。
坐下后,我偏头扒着时逸之耳朵问他:“怎么没有桌子?”
时逸之也偏过头,鼻尖近的将将擦到我脸上:“这地方是一个有名的戏班子新建的,全是角儿。班主只放椅子,不放桌子,为的是让底下人专心听戏,不吃东西。”
我顿时有些丧气:“那,那怎么睡觉……”
时逸之瞪眼:“睡个屁!”听着和我平日骂骂咧咧的一个语气,果然是近墨者黑。
台上的戏已唱起来了,先出来的是个黑脸儿,张嘴低吼一声,胡子甩成水波纹,我听不出他唱了些什么,时逸之倒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