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望着高处惬意的母亲,又看了眼被母亲说服而带武后前来封禅的父亲,默默叹了口气,若是父亲也有机会重生的话,只怕母亲的日子便苦了。
典礼完毕,李令月没想母亲竟和父亲提议,劝他趁此时机再封禅中岳。李治似是余兴未尽,竟也应了,并命人在嵩山南边建一座奉天宫。
奉天宫耗资巨大,但却并不实用,除去李治去过两次外,后代帝王罕少莅临。李令月眉梢微蹙,她对这举动并不赞成,抬眸偷偷向上官婉儿瞥去,却见她也暗揪个眉头,两人相视一笑,对了个眼神,便随着二圣回了寝殿。
路上,上官婉儿忽而压低声音,同李令月关切道:“公主,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少时我随二圣去东都时,曾遇饥荒,那时路有饿殍。我便动了兴建善坊的心思,前几年方在长安东都两地施行。我想在我未见到的地方,穷苦百姓亦不会少。兴建宫殿,劳民伤财,若是阿耶能将那钱拿来兴建善坊便好了。”李令月也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可以让前方的李治夫妇听见。
行进的脚步顿住,李治未料到小女儿竟有此见解,他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女儿,“阿月。”
李令月一惊,作势跪了下来,“女儿无心,阿耶莫要怪罪。”
李治软了神色,他低身将女儿扶起,摸着她的头,欣慰道:“阿月竟有这般心思,倒是朕这个做圣人的顾虑不周。”他对着臣下吩咐,“奉天宫不建了。”
“阿耶?”李令月疑惑。
李治慈爱地望着她道:“朕要拿这些钱去给大唐最最心善的公主建善坊。”
“多谢圣人!”李令月欣喜拜谢。上官婉儿垂下的面颊藏着笑意。武后看着欢喜中的两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第42章
云霞漫空,天际雾蒙蒙一片,俄而,一抹红霞从云层中探出了头,苍穹浮出血色。
李令月看了看枕在自己肩上的上官婉儿,面色柔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婉儿,日头出来了,再不醒来,怕就要错过了。”
“唔。”上官婉儿一声嘤咛,她缓缓睁开了眸子,云破日出,似剑般斩开昏暗天幕,东方肚白,有一种新生的壮美。
“阿月。”虽然已经清醒,但上官婉儿还是不愿离开那人肩头,她依偎着,眸里流露着依赖眷恋。
李令月伸手搂着她,侧过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柔和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怜惜:阿耶快去了,朝堂即将大乱,这样温馨的日子怕是要少了。婉儿,以后的日子让我们同舟共济。
※
自行宫歇了一日,李治便又带着群臣前往中岳封禅,他兴致勃勃势要封遍五岳,但奈何病来如山倒,方出行没几日,他的头疾便又患了。武后见状,急忙命车马向离得较近的东都驶去。
东都太极宫内,李治枕在武后膝上,捂着头神色满是痛楚,“媚娘,朕头痛。”他抬起手,指掌微颤,似是在摸索些什么,“媚娘,你在哪?让朕摸摸你。”
武后执起夫郎手掌,将脸贴了过去,从泰山回来后,李治的头疾越发重了,眼下竟是离得这么近也瞧不清楚。她觑着微吟的皇帝,眉目温柔如水,双手在那人额上揉捏着,试图为他减缓痛苦,“我着人去请孙真人(孙思邈)了。真人医术高超,定会医好你。”
李治嗯了声,在妻子的柔抚下,他觉得自己的疼痛有所缓和,阖上眸安心地睡了。
几日后,武后派去请孙思邈的人赶回,一进殿便跪倒在地,禀报说孙真人上个月已羽化登仙,只带回来一些真人新著的书。
武后蹙了蹙眉,躺在床上的李治却已然呻|吟出声,一边招呼着她,一边惊惶诉着,“媚娘,媚娘。孙真人去了,朕怕是也要去了。媚娘……”
武后握上李治的手,轻抚他额上热汗,柔声劝慰道:“宅家莫忧,孙真人已有百岁,可宅家却仍处壮年。我已下令召民间医师能士集思广益,你会好的。”
“媚娘。”李治唤着皇后的名,昏暗的眸里现出期冀。
又过了两日,侍医秦鸣鹤称有了医治方法,来到殿内,见到武后斟酌着道:“圣人之疾乃风气上逆所致,需施针刺头出微许血,即可愈之。”
当时恰逢李令月在殿中伺候,一听这言,她面色便是一怔,仔细端详着武后神色,果不其然见到母亲震怒了,“不可!天子头上怎可放血!你这逆贼分明是想害死圣人。来人,将他拖出去斩首!”
李令月眉梢一动,想起上辈子的事,她忽然出声拦道:“阿娘且慢。”
武后冷着神色回眸,面露不善。上官婉儿担忧地望着她。
李令月亦恭谨回道:“阿娘,秦侍医此言仅是诊病论疾,虽则凶险,却是为了阿耶着想,论不得罪。”
武后睨了她一眼,这时,躺在床上的李治轻声道:“太平所言在理。朕头痛的厉害,不若让秦侍医试试。”
“宅家?!”武后诧异地望着李治,李治看不见她,只是拿自己微眯的眸子四处张望。武后心里一揪,连忙走近坐在床畔牵起他的手,“宅家。”
李治顺着声音觑她,眼里面上皆是苦涩,他疼得发紧,生不如死,已然受不住了。颤手回握住武后柔荑,他虚弱地说:“媚娘,让他试试。”
眼眶不知何时温热起来,武后垂着眉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鸣鹤领命,躬身前去施针,针头刺入李治头顶,一滴滴鲜血顺着针尖流出。武后握着李治的心一紧,李令月也不禁攒了婉儿纤手。
上官婉儿崩了心弦,亦是紧紧回握,关切地偷瞄她。
少顷,秦鸣鹤施针完毕。李治微阖的眼睛稍稍睁开,他的眼前竟然有了颜色,抬手抚上床畔关切着的妇人,久不见笑的脸上布满欣喜,“媚娘,我见着你了。”
武后颔首,低头间一滴泪水顺着眼眶倾流。李治帮他拭去挂在面上的泪,心疼地觑着她。武后淡笑,回过头愧疚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秦侍医莫要见怪。”
秦鸣鹤告声不敢。
武后又道了几声谢,赐过赏后,就将秦鸣鹤请出了殿。她和李治对视着,两人的眸中映着各自身影,皆是含情脉脉。
李令月看得感慨,恭贺几句,也便自请退去。上官婉儿随她出来,看她面露几分忧悒,不由疑惑道:“阿月在想些什么?”
李令月知她担心,勾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二圣这样有些感慨罢了。”
上官婉儿贴得近了些,有外人在,她二人不可过分亲昵,便只是柔声劝道:“宅家有上天庇护,定会长命百岁。”
“嗯。”李令月颔首应和,心里却是清楚:李治风眩初好,不过是回光返照,再过些日子,他便要驾崩了。她上辈子经历过丧父之痛,此时想来虽仍觉心殇,只是心里不知为何还有一种异样的担忧,若是李治未按上辈子那样逝去,只怕她会有些遗憾。
眸子微微垂下,她无声叹了口气:李令月啊李令月,你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为了帝位,已然心狠到这般。
※
永淳元年冬,大雪覆了整个太极宫。贞观殿内,皇帝李治平躺榻上,已然是气若游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眼睛虽然痊愈了,可这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只怕今日就是他的大限。
斜着眸子在殿内跪侍地几个子嗣面上扫过,他看着孩子们哀戚的脸,低声叹了口气,气息之弱,竟是连自己都未听见。
真是大限至了。李治阖了眸子。离得近的武后瞧见,连忙贴了过来,“宅家?”
李治抬眸,见她面上既是忧戚又是惊惧,心里一软,伸出手想要抚她,却被力气截住,只轻轻动了动指头。好在武后眼尖,主动握住了他,“宅家,可是想说些什么?”
李治看了眼殿下儿女,又用眼神指了指内侍捧着的诏书。武后知道他这是让自己照顾孩子们,希望她按着诏书去做。只是她不知晓诏书究竟写了些什么,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的夫郎会在最后变卦,断了她的权力。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忧寒了李治的心,李治被她握在手中的指头动了动,他攒了力气唤了声,“阿月。”
李令月一怔,抬首望了武后,见母亲颔首,方才起身近前。李治见到她,嘴角噙了丝笑意,他的指头向着李令月方向动了动。武后知晓他的意思,想他之前见着自己也并未有多少喜悦,心里不由得一凉,松了手,示意李令月接过。
李令月抚上父亲的手,那双手上还留着母亲的温度,她用红肿的眼睇着父亲,呜咽地唤着,“阿耶。”
李治心头一软,想伸手帮女儿拭泪,却是动也不得,他叹了口气,觑了眼未曾离去的武后,轻声对女儿道:“有时间,替我看看你六哥。李,李家……”
话未说完,李令月忽然觉得自己握着的手微颤着,她急忙附耳过去,李治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气音成话,“庇……护……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