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蓁是李令月的亲信,同李令月相处久了,自然也明白公主和婉儿的关系不一般。斟酌了一下言语,她恭谨回道:“公主在天后那里,想必一会儿就过来了。”
“嗯。”上官婉儿颔首。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两会儿,李令月都没来,最后还是宫女传圣人口谕让她赴宴,她才见到李令月。那时,李令月正和武攸暨坐在一起,两人相视举杯,笑得十分欢喜。
心里的刺凸了出来,她强压去自己的想法,同众人见礼。
李治那时业已清醒,坐在高阶上,他看到婉儿,吩咐她入座,又对女儿道:“阿月,你和婉儿关系素来亲近。今日阿耶特意将她唤来,你可还欢喜?”
“欢喜。”李令月笑着应声,她亲自迎了上去,将婉儿拉到自己身旁的桌案前坐下,斟杯酒递到婉儿身边,她压下声音道:“等下我去看你,不要乱想。”
上官婉儿未将喜怒映在脸上,接过她递来的杯子饮了一口,“敬公主。”
李令月淡笑,手藏在桌案下,偷偷拍了婉儿的手。随后她就又回到武攸暨身边,李显看妹妹这样,倒是轻声笑了出来,“阿月嫁人后,倒是一刻都离不开驸马。”
李令月笑瞪了哥哥一眼,看似没有生气,实则早已有了将李显嘴堵上的冲动。在这关头说这句话,不是让那丫头乱想么?!
李显瞧不出她藏着气,依旧笑嘻嘻地望着她。李治见状,忽而插了口,“阿月,显儿有了子嗣,你何时也让阿耶抱上小郎君啊。”
李令月心里憋得气更浓,只是她仍旧不显,埋怨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娇羞地别过了脸,“阿耶……”
李治笑着觑她,又和武后感慨起女儿真是大了。武后在旁应和,脸上也是一副舒悦模样。
李令月由着他们说着,趁两人不注意,她悄悄向婉儿打量过去,婉儿桌前的酒盏又盛了满杯,她的脸上韵着一抹笑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着。
李令月心里一揪,恨不得立刻抢过杯吻上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她眼睁睁看着上官婉儿的脸色越来越红,看着婉儿撑不住在场的揶揄言语,告病离席,却只能忍耐,翘着嘴角,听心里挣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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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回了阁院,苏慕凝见先生脸色不好,急忙和姐姐一起将她掺进了屋。李令月走后,上官婉儿就已教养方便为由,将她招到了自己院内。
“先生?”苏慕凝担忧地唤了一声。
上官婉儿见苏慕蓁还没走,心想自己还是可以见到李令月的,便挥了挥手,强打起笑容道:“去和你姐姐闲谈吧。我没事,只是多饮了几杯,歇会就好。”
苏慕凝面露迟疑,苏慕蓁知道上官婉儿定是在宴会上受了心伤需要自己冷静,对她施了一礼,就将妹妹拉了出去。
上官婉儿并未躺在床上歇息,而是用清水濯了面颊,意欲让自己清醒,阿月就要来了,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用红木将窗扉支开,她坐在床边翻起了书,昨日下了雨,晚风有些凉,上官婉儿紧了紧衣领,脸上却浮现出笑意。须臾后,她的阿月就要来了,阿月一定会同她解释今日的事,她无需多想。
她笃定李令月一定会来,却没料到,等了这么久,也只等到宫女唤苏慕蓁出宫的消息。她看着苏慕凝依依不舍地送苏慕蓁出去,那颗期待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知道她的阿月今夜不会来了。
定是有人阻了她。可恨她如今虽是武后身前红人,却也如一个女使无甚区别。手掌紧攒了门框,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眸里也映上了火焰。
权力呵。冷哂一声,她转身阖了房门。
第37章
长安公主府内,两柄□□交战,铿铿作响,枪势迅猛,但力道却有所不同,李令月敌不过苏慕蓁的天生神力,撑了几十回合,终还是落下败阵。
将□□收回,李令月挥了挥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轻轻试了试汗,她的脸上并未有落败的怨怼,反而透着一股欣慰怡然,“慕蓁的枪法真是越来越好了,这样的身手只留在我身边看管府苑,倒是委屈了你。”
苏慕蓁颔首作揖,恭谨地回了句,“公主谬赞,奴并未觉得委屈。”
李令月将绢帕扔给婢女,侧过身对苏慕蓁道:“跟我来。”说罢,她便挥退侍从,只带苏慕蓁信步起来。
似这样的事,以前也时有发生,苏慕蓁仅以为公主是想让她陪着说说话,未料,须臾后,她却听到公主问道:“慕蓁,你想从军么?”
从军她自然是想的,她一家虎将,自己也流着将士的血,想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是她还有妹妹,她的凝儿还这么小。为了凝儿,她踟蹰了,“公主……”
李令月转身望着她,眉目温和,她知道苏慕蓁的顾虑,所以对症下药,“慕蓁可是担心凝儿?凝儿在宫中有婉儿照看,婉儿是凝儿的先生,万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太久的,不出三年,我定会让你回来。这三年,我会保证凝儿的安危。”
再过一年,裴行俭就要去了。裴行俭曾受过苏慕蓁祖父苏定方的教诲,她相信只需运作几番,苏慕蓁就可以去军营。觊觎皇位的人很多,她并不是最有利的竞争者,苏慕蓁是块好玉,她要借这几年好好打磨她,这样以后才更好用。
苏慕蓁没有立即回话,她审视着李令月的神情,公主的凤眸温和,眼底尽是坚定,那么她该信么?从军是她人生的梦,而凝儿却是她一生最贵重的珍宝,为了守护凝儿,她可以抛弃梦想,可眼下形势,她却踌躇了。她清楚公主虽然一直待她们姐妹很好,但却并不是一个纯良的善人,不忠心的人她不要,忠心却又无用的人,她将来也会不要。
“公主……”轻颤的嗓音从苏慕蓁口中留出,苏慕蓁有了决定,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应,今后怕只能在公主身边当个随从,她这样卑微的身份,日后怎么给凝儿找个好婆家,怎么让凝儿过上大家小姐的舒服日子?额首轻轻垂下,她作揖答道:“多谢公主,奴愿从军!”
李令月赞赏地望着她,眼里有餍足,也有一丝愧疚。想起前几日她派人打听裴行俭的为人,她眼里的愧疚更重,裴公虽然英勇是个良将,但他却也如某些老顽固一样,信奉只有大丈夫才可入军营。在李令月看来,苏慕蓁自然不输丈夫,可若想让裴行俭接纳他,她便必须再做些什么。
目光垂落在苏慕蓁脸上,李令月的眼里染上了怜悯哀愁,她轻启朱唇,声音难得带起了颤,“慕蓁,你的月事……”
苏慕蓁本就惆怅的心一时跌入谷底,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虽然没有回答,但李令月却已然明白,她听懂了,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她会如何抉择。
静静候着苏慕蓁的回复,李令月不加一句催促,脸上也没有一分的不满。她知道这抉择对女儿家来说很难,若是苏慕蓁不接受,她也不会因此翻脸,顶多——顶多不会像现在这样重用她,但还是会留她看管府苑,做些小事。而就在她静候之时,苏慕蓁心里百折千回过后,终于有了答案。
“公主。”惊讶早已随着时间慢慢逝去,苏慕蓁的脸上一片安宁,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幅度不大,却看得人心脾剧痛,她说:“公主,奴愿意。请公主赐奴除月事的良药。”
“慕蓁……”李令月为之动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双不挑自威的凤眸里竟也透出了点点星光,“你放心,我定会保你姐妹一世荣耀。”
“谢公主!”苏慕蓁低身拜倒,深埋着头轻轻牵了牵嘴角。荣耀么?这辈子她都不会有后代了,要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罢了,只要妹妹能得公主庇护,一生太平便好。
※
夜凉如水,寒风从窗外一缕缕吹入,激地李令月打了个激灵,只是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着着薄衫,在初秋的夜里,举杯独酌。
今早,她目送苏慕蓁出了府苑,为了避嫌,她并未亲自带苏慕蓁出去,甚至怕武后生疑,她都没敢带苏慕蓁去跟她妹妹辞别。她真是与上辈子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仰首将一杯酒灌入,李令月朦胧着眼,她忽然看到了婉儿,那个巧笑盼兮,娴静端庄的婉儿,她扯着嘴角笑了,手也向前伸去,她想牵住婉儿的手,哪想却是揽了一手空。
“婉儿……”手颓废地垂了下来,她轻声呢喃着那人名讳,心里却又兀自剜痛起来,真是许久许久都未见婉儿了啊。那日家宴后她想见婉儿,却被武后拦住,拉着她去说了些体己话,话语说完,就到了夜禁的日子,武后和婉儿住在一个宅院,她怕武后起疑不敢贸然过去,故而失了自己的承诺。
“唉……”长叹口气,她执起酒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婉儿,我好想你。”觥筹贴在唇瓣,她仰首想将酒杯灌入,眼前却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眨眨眼皮,她从朦胧中看清那人的容貌,居然是那个软包子武攸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