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儿,你是真心的吗?”
“当然。”
“即使是骗我的,我也愿意再相信一次。”淳于风闭着眼低喃着。
祈祷完毕,紫洲睁开眼,正瞧见内侍的身影立在角落,踌躇不前。
他垂下眼睫,淡淡的提醒道:“父皇,喝药的时辰到了。”
当夜的紫洲便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阿凝一身红衣,表情狰狞的脸,孩子的哭声,直入血肉的讽刺,忽而他被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掐住了脖子,他大口的喘息,奋力的睁开双眸,画面陡然消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一日,丞相呈上来一道奏折,折子的内容是揭发南阳郡所辖的宛城,杜衍,榆阳,西鄂,共四县的官员涉嫌贪污的名单。而后六皇子命廷尉府派人赴南阳郡督查此案。
半月后,廷尉卿将所查结果呈交御前,紫洲阅完之后,心中大为愤慨。
历朝历代关于贪污受贿的官员事迹绝对是最不可或缺的案件,皇帝即便再有心也只怕是鞭长莫及。而这次事件若要追究起来,恐怕是牵连甚广。
先有三川郡守亵玩幼女之案,再加上这次的贪污受贿,地方官员作风问题频频出错,而百姓离这些地方官员是最近的,也是最为直接的受害者,若要决心整顿吏治,此次更是不能心慈手软。
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治栗内史,奉常五大朝中重臣已经连续三天在书房与六皇子商讨应对之策。
最终的结果摆在紫洲面前,他提起笔却有了片刻的迟疑。
此次涉案人数之广上达百余人,只要他轻轻一划,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兰正初心思细腻,自然看出了他笔下的犹豫,只淡淡道:“殿下不要忘了多少无辜的人因他们的一己私欲,遭受的远远不止这些。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官员风气不正带给国家的隐患也不止这些。”
紫洲听后,便没有再犹豫。放下笔,他对奉常吩咐道:“空出的职位会在太学中甄选优秀的人才补上,这些事卿家要多上心了。”
“是,臣回去之后便着手去办。”
事情商量完后,又是一天的黄昏。他没让苏乐跟着,只身出了书房。
天气渐渐寒冷,吹的他额上的汗顷刻间便消散了,他有些冷,头也有些痛,脚下不知去往何处,心底也添了几层迷惘。
淳于风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吧!
那些年我对你的不理解,现如今也要让我亲身体会一番,你确实做到了。你将我放在了云巅之上,看着我摇摇欲坠,又不得不依仗着你,难道你就不怕那一天脚下的云被疾风吹散,你我二人将会落得个粉身碎骨!
也罢,要死也是一起死,有何不好?
不知不觉又站在了昭阳殿门前,他却只是看了一眼,转头便回去了。此事定有人向他汇报,他去了也是多余,反而见了他心里又难受,不如不见。
翌日,处理的结果以黄榜的形式告示天下。
“南郡地方官员利用职务之便,结党营私,聚敛钱财,并用贿赂、迫害、恐吓、暴力、绑架等方式笼络地方势力、打击政敌。对于直接参与者斩首示众,犯案轻者著即革去官职,查抄其家,所贪财务全部上缴,充缴国库。其他官员以此为戒,并由御史府不定期抽查百官,凡有贪污受贿,克扣朝廷拨款,武官吃空额者,严惩不贷。”另附:涉案者名单。
此榜一出,朝野上下又是一片不小的震动,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咬牙切齿,有人胆战心惊,有人摇头叹息。
想必今日的早朝也会非常精彩,却因为少了主角的存在,众臣只得施施然散了。
六皇子病了,听说是受了风寒,一连两日身体发热,倒在榻上昏迷不醒。皇帝守在塌前,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伏志看着尚在昏迷,还不断说胡话的紫洲,担忧道:“陛下这次是不是下手有些重了?”
“有些事他总要自己去经历的,洲儿很坚强,朕相信他会撑过去的。”他执起紫洲的手放在嘴边轻吻。
“陛下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上次感染了风寒一直咳到现在,不见一点好转,您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奴才呢?”
“他醒不了,朕便坐立不安,回去又有何用?还不是一个人。”
伏志看淳于风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办法劝解下去了,唯有盼着殿下早些醒来。
第三日的清晨,天气似乎很好,阳光透过窗棂倾泻在地面上,点点滴滴的映在榻上人的眼睑之上。
榻上昏迷的人被阳光刺的睁开了眼,虚着眼睛瞧见伏在床侧的人影,默默的看了半晌,他缓缓的抬起手,便能触到对方。
淳于风的身形动了一下,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向紫洲,眸中涌现的喜悦震撼到了对方,语气却甚为平静,“醒了!”
紫洲轻轻颔首。
淳于风倾过身子,附在紫洲的耳边低哝:“相信洲儿一定会挺过去的,以后的洲儿将会变得更加的坚强,即使没有父皇的陪伴也会独当一面。”
紫洲安静听着,无声的眨着眼睫,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彼此相望片刻,淳于风突然扭过身子剧烈的咳了半晌。紫洲迷蒙的眼睛里噙着泪光,动了动唇,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次的大清查,朝中对此事的议论并没有因六皇子的病情,而消停下来。
年轻人恢复的快,转过天来,紫洲的气色便好了很多。早朝间官员更是对此事揪着不放,你说我,我揭你,以利据争,争的面红耳赤。
经历的多了,好处便是能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就像现在的紫洲,他看着下面的大臣们说得慷慨激昂,他自己反而越来越平静,等对方停下来时,他便问:“说完了?”
大臣们通常都会以惊异的目光投向他,于是他又补上一句,“谁还有话要说?”
有的大臣一下子便顿悟了,六皇子这是改变策略了。就好比你积攒了一拳狠狠的打下去时,却发现对方是软的而且富有弹性,打下去之后又被软软的弹了回来。
大臣们只好谁都不说话了,紫洲又等了一会儿,等的累了,于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散朝!”
大臣们都散了,嘈杂的争论也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散。
紫洲站在贤阳宫前殿的丹陛之上,视线所到之处都是冰冷的宫殿,面无表情的禁卫。他知道该去书房了,因为压了四天的折子等着他去批,每一件都马虎不得。
突然间有些厌倦现在的日子,厌倦这里的冰冷,厌倦这里的孤独,压倦这里的烦杂和虚伪。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史书上会有为博美人一笑,宁可倾覆天下人的君王,世人都会觉得美人太美,君王好色,却从不明白他们的寂寞。
而此刻他多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那座宫殿有个温暖的名字,那个人会包容他的一切,会在迷途时指明方向,会默默的等着他只为在枯燥的一天结束之时能见上一面,久而久之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忽然很想见他,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手头还有那么多事,忙完了才可以去见他。于是他用了这种方法,让自己在奏章中沉寂了一整天。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苏乐的声音,“殿下,伏总管来了。”
紫洲心猛然一紧,难道父皇出什么事,连忙道:“让他进来。”
伏志见完礼后,便道:“陛下今晚在昭阳殿设了几道菜,请殿下过去品偿。”
见是如此紫洲略略放下心来,想了想,道:“我还有折子没有批完,你让父皇别等我了,先吃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身染风寒,切不可过于操劳,陛下也是一片苦心。”
紫洲揉了揉发疼的双眼,确实有些累了便应了下来。
皇宫首拨值班的人员已经开始工作了。紫洲进了昭阳殿,发现桌子上依旧摆满了菜肴,淳于风披着外衣,支着头坐在桌边貌似等了很久。
“还没吃?”
听见声音,淳于风睁开了眼睛,几分倦意几分慵懒的凝着对方,道:“一直在等你。”
闻言,紫洲的心跳莫名的落了一拍,微微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尴尬,敛衣坐了下来。
二人都不说话,环绕在彼此的空气愈加沉重,窒闷的难以呼吸。
待热好的饭菜重新上来后,紫洲一点点吃着,淳于风夹给他的饭菜,他都默默的接受。
用完膳,二人分别漱了口,淳于风便试着打破沉默,“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紫洲回答的很干脆,淳于风笑了一下,深知对方话中的真几分假几分,便道:“陪父皇来一盘怎么样?”
紫洲凝视着他细思了片刻,方应了一声。
对弈间,棋越下越乱,到了最后甚至没有任何章法可言。
淳于风眉头微皱,淡淡提醒道:“迷沌中守住本心,然后再去明辨是非,切不可被那些言语乱了阵脚。”
紫洲的指尖颤了一颤,不由的看了他一眼,方说完话的淳于风又咳了起来,扫了一眼手中的细绢怔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平静,不着痕迹的将细绢背在了身后。
这一切紫洲全都看在眼里,他压着声音道:“冬祭之日,父皇真的打算与儿臣一起登顶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