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相反,若他的表现不能叫穆渊满意,眼前短暂的平和想必就会被立即撕破,血光会代替这漫天的斜阳,洒遍这条淙淙东流的河水。
穆崇玉却是缓缓地笑了:“宣王叔,崇玉的留书你没看到么?既出穆宅,就绝无回头之路。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宣王叔这样的人,崇玉恐不能与之为伍。”
“我这样的人?你这是何意?”穆渊眯起眼,冷声问道。
穆崇玉是什么样的性格,穆渊再清楚不过。即便有人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口出污言,当面责骂对方。而眼下,他却意有所指地说自己这样的人“他不能与之为伍”。
穆渊心下一沉,他抬眼往穆崇玉身后站着的一众人等上掠过,想找出蛛丝马迹,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两个身影时,却冷不防微微一愣。
是那两个不听话的弃子。他心里登时闪过千思万绪,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定然是这两人对穆崇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脸色黑沉,挥了挥手,招来一个小将,俯身对他耳语了两句,才又转过头来,按压下心头情绪,面无异色地看着躲在人群中的那对父子。
既是不听话的弃子,多留半刻也是累赘。
那父子心有所感,目光不小心触及到穆渊直直盯过来的视线,忍不住浑身一颤,更往里缩了缩,试图掩住身形。
穆渊讥诮地一笑,他恍若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重又把目光投到了穆崇玉身上,眼底郁色又加重几分。
他从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去解释什么,因为那终将被证明是对的。只不过,如今他却不能不让穆崇玉明白,他到底该和谁站在一边。
“崇玉不愿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他故意重复了一遍,猛然把目光投向穆崇玉身侧的一个人,厉声道:“那你就甘愿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受尽蒙蔽和计算?”
他长袖一挥,从袖中甩出一把剑来,寒光凛凛的剑尖直指向一丈外的薛景泓。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也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人,面露疑惑。
薛景泓没有作声,只凝眉望着穆渊,手心里却已是浸出了一层冷汗。
难道仅凭着一块玉牌,穆渊就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调查到了他的身份?
然而眼下这情势已容不得他去慢慢思索,因为他感觉得到,穆崇玉看着他的目光里已染上了几分怀疑。
“崇玉,我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叫你不要轻信此人。可你却没有听我的,仍然执迷不悟。”穆渊驾马逼近,那剑尖似乎离薛景泓又近了几寸。
“今日我便告诉你,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他冷笑一声,接过身边小将递上来的玉牌,扔给了穆崇玉,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邹淳手下的前锋,而是北渝皇宫中人!”
“一个北渝宫中贵戚,却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你身边。其险恶用心,一想便知。恐怕这北渝的追兵便是他这奸细引来,要夺了你性命,好回去立功啊!”
穆渊说得像模像样,可穆崇玉已无心去听。他的心神已全部被手中的玉牌吸引了。
这块玉牌确实是北渝皇宫中所有,尤其是那个篆书所刻的“渝”字,稍微一查,便能知是北渝宫人出入令牌上特有的标志。
可有一点,却是连穆渊也没能注意到。这玉牌边缘,雕刻着一只苍鹰的纹样,鹰是这塞外民族的图腾,雕在玉牌上只是浅浅的几道流线花纹,南燕人一般不识。
可穆崇玉却对它无比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地从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标识。
就仿佛一盆冷水浇灌而下,穆崇玉感到自己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把那玉牌攥紧,然后猛然抬起头,看向薛景泓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戏要开场了~
明天作者菌一上午课,下午又要被抓去听讲座,估计更新要迟了……可能要到晚上,或者夜里,遁走……
第28章 渔翁得利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然后终于张了张嘴, 吐露出来的声音格外沙哑:“我……”
他想说“我不会害你的”,他想说“我没有把追兵引来”,他想说“我只是想在你身边看看你”……然而所有的话在触及到穆崇玉的眼神时, 都全部梗在喉咙,沉如千钧,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穆崇玉那双黝黑无比的眼眸里, 清晰地印刻着对他, 对薛景泓的仇恨。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晖无情敛去, 料峭的春寒随风泛起,河水波涛翻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穆崇玉从腰间抽出佩剑,用剑尖缓缓指向薛景泓的脸, 不带一丝感情地道:“你若是不肯说, 我只有亲自挑开你的面具, 一辨真相了。”
他的剑尖一寸一寸地贴近薛景泓的面具, 手腕却在微不可见的颤栗。心底的预感却愈发强烈地叫嚣起来。
这个人一定是他, 一定是!
虽然他几乎从未露出过破绽, 也从未显示过他的真容, 可这段时间以来,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的种种痕迹, 种种若有似无的熟悉都在此刻,犹如这天际黑白交缠的云霞,越发明朗起来。
穆崇玉恍然忆起昨日夜间, 从穆宅仓皇逃出之时,他听到的那道熟悉的声音,恍然忆起对方曾经问了自己什么——“你当年到底是如何从北渝皇宫之中逃出来的”。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谁会对这件事格外关心呢?
穆崇玉深吸一口气,那本来轻盈柔韧的佩剑仿若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沉重,让他的手腕晃了又晃,才终于触到了那面具的边缘。
“弘卿……得罪了。”他微微敛下双目,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刺啦”一声,剑光闪过,只见那面具陡然被劈成两半,摇摇欲坠地掉下,滚落在泥土里。
面具下面露出了一张十分怪异的面孔。那上面疤痕纵横,虽则可怕,却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有褶皱从那人的耳根、鼻梁处浮起。这分明又是一张面具。
薛景泓苦笑一声。自昨晚从穆宅逃出,时间仓促,他未能来得及整饬脸上的假皮面具,导致漏洞频出。眼下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根本无从遮掩。
既无从遮掩,那他便认了吧!
薛景泓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穆崇玉,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来。他缓缓道:“没错。崇玉,是我。”
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耳后,稍一用力,便见有一张假皮从他的脸上被渐渐撕开,然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俊朗的脸庞,高鼻深眼,有着塞外人的深刻特征,脸上也十分光洁,除了下巴上淡淡的胡茬外,并没有一丝疤痕。可这却正是穆崇玉最熟悉,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穆崇玉只觉气血上涌,往事种种如潮水一般涌来,铺天盖地。他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手中的剑却是颤巍巍地,猛然架上了薛景泓的脖颈。
“你……为什么?!”他对薛景泓的痛恨已几近成为本能,下意识地便要对他刀剑相向。可此刻,这个人的真容终于呈现在自己面前时,竟有一种深沉的、无所适从的茫然从心底泛起,险些淹没了他。
“为什么,是你……”穆崇玉又喃喃问道。
当年兵破金陵的仇恨,当年他施-暴-政-凌-虐南燕百姓的仇恨,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仇恨,和这两个月以来对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在病中时的嘘寒问暖来回交替,竟叫他无法看透,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甚至在昨日,这个人还以身犯险,甘愿舍命替自己做了诱饵,孤身一人闯出了重重护卫的穆宅。
可这究竟是为何?!他费这么大力气难道就是为了再次迷惑自己,好叫自己重新归降于他?!
穆崇玉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柄,仿佛这样,才不至于在这滔天的矛盾中丧失最后一丝力气。
薛景泓心内一酸。这两句分外零碎的话,乍一听无头无尾,可听在他的耳里,却再明白不过,明白到他竟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悔意,止不住地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不该这么欺瞒崇玉的。从前他便骗过他一次——即使非他所愿,可如今,他再一次欺瞒了他。
“我……”他看着穆崇玉的眼神就觉得不忍。他禁不住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穆崇玉颤抖的剑尖。
百般话堵在心口,千思万虑,最终他却只能说:“崇玉,你相信我,我并没有叫北渝的追兵来逼你。我跟在你的身边,只是想……向你道歉而已。”
他看着穆崇玉目露嘲讽,心下更慌,又上前了一步。
佩剑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伤了他的手心,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尖淌下来。可薛景泓却仿佛丝毫未觉,他深深地望着穆崇玉,逐字逐句地道:“当年之事,是我错了。江东大旱饿殍千里,可我却受人蒙蔽,毫不知情,终于酿成深重苦果。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大渝一朝再不会出现此类事情。北渝南燕,天下百姓,自此便是一家。”
“而我,你愿意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就是这条命……”薛景泓说到这里,只觉得胸腔里堵得难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柔柔说道:“你也可以拿去。死在你的手上,我并无半分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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