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莫宁回忆上一世,发现竟是完全记不起来这裴御史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包厢前,随着他的应答,包厢的门打开,裴御史走了进来。
陆莫宁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第一个印象就是瘦,形销骨立的瘦,只剩一把骨头般包裹在空荡荡的青色锦袍里,手腕上缠了一串念珠,眼神死寂,面无表情看过来时,无悲无喜。只是不过是三十余岁,裴御史双鬓竟已染上白霜,瞧着憔悴苍白,只是精气神还算好,陆莫宁想,他大概是存着与定国公等人死磕到底的心思,才坚持到这时的吧。
“是你。”裴御史淡淡开口,嗓音沙哑,并未抬步踏进来。
“裴御史认识下官?”陆莫宁站起身,与裴御史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遥遥相望。
“嗯。”裴御史漠然应声,“找本官何事?”
陆莫宁问道:“不知下官可有幸与裴御史喝上一杯茶水?”
裴御史显然不愿多待:“茶就不必了,有话就说。”
陆莫宁紧迫的盯着对方:“裴御史当真要这么说,如果我说……我要讲的事与聂中郎有关呢?”
裴御史大概早就习惯了,瞳仁几乎未动,只是陆莫宁心细,还是看到他的右手负在了身后,面上波澜不惊:“哦?尔与本官说那大奸大恶之人作甚?”
陆莫宁轻叹一声,亲自上前,将门扉关上,这才径直走回去,在矮几前跪坐下来,拿出一个锦盒,往前推了推:“裴御史,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日寻你来,不过所谓一事,求你帮个忙。”
裴御史站着未动,只是眸色更加冷淡:“凭什么?凭你是新任的新科状元?你莫不是太看得起自己?”
陆莫宁也不恼:“因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裴御史皱眉:“……”
陆莫宁睨着他,静静开口:“将定国公从那个位置拉下来。”
几乎是他话一落,裴御史猛地抬眼,瞳仁掠过复杂的光,很快熄灭冷寂,薄唇冷抿:“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陆莫宁垂眼,打开锦盒:“两年前,聂中郎出事之际,薛世子在马场打死了薛家三房的薛四公子,定国公薛世仁为了给薛世子脱罪,不惜买通上下,借着聂中郎出事朝中纷乱得以蒙混过关。两年后,薛四公子遗孀为报夫仇,以身犯险设计杀了薛世子,而我的目的很简单,让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定国公欺上瞒下,加上这些他这些年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在各地建设府邸拉拢朝臣的证据,应该能让他焦头烂额了。”
裴御史死死盯着那锦盒,陆莫宁每说定国公一个罪证,裴御史死寂的眸仁就亮一下,到最后,裴御史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近前,拿起那些罪证,一页页翻看着,翻到最后,原本死寂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纹,咬着牙,双眼猩红,猛地攥紧了,偏过头狠狠抹了一把眼,又怕真的把罪证给褶污了,连忙松开手,下一瞬,把那些罪证一页页铺平在矮几上,用手掌一点点抚平,却是垂着头,久久未言,只是那么一下下动作着。
陆莫宁跪坐在那里,瞧着裴御史枯瘦的手掌,莫名眼眶一热,喉咙发紧,那些等待时在脑海里侃侃而来的说服之词,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许久,才哑声道:“裴御史,还望保重身体,聂中郎大仇未报,朝堂蠹虫还未清除殆尽,赵国……还需要您。”
裴御史的动作一僵,把那些罪证一点点收拢回锦盒,妥帖宝贝的放入怀中,还压了压,这才撩起衣袍,跪坐在了陆莫宁对面,垂着眼,却并未看陆莫宁,只是手指指了一下旁边搁着的几坛酒:“可以喝吗?”
陆莫宁看向木珠,因为矮几挡着,不知何时黑蛇变了回来,蛇眸瞧着他,极快点了下。
陆莫宁没想到这次他倒是挺大方,直接拿过一坛,敲开封泥,顿时酒香扑鼻,把茶水换成酒水,替裴御史倒了一杯,对方一饮而尽。
大概是喝得急了,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双眼泛红,眼泪直流,对方却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陆莫宁也一句话未说,就那么给他倒着,直到一坛酒尽了,裴御史一张脸都红了,他的情绪大概终于平稳了下来,在陆莫宁再去拿另外一坛时,却是止住了他的动作:“不必了,这罪证我会交上去,只是当今圣上生性多疑,并不能全部交上,也不能直接交上,否则对方反而不信。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圣上开始怀疑定国公,有这些东西在,两年之内,我定将他……将他……只是暂时,当今圣上为了制衡别的世家朝臣,并不会真的动他,却也不会让他好受。薛四公子的事,容缓两日,两日之后,可以动手了。我会在这两日之内,让皇上对定国公起疑。”皇上一旦起疑,又再次爆发定国公欺上瞒下结党营私拉拢朝臣的事,定会让圣上心里扎了一根刺,这根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直到不拔不行。
他说完,站起身,大概是醉了,下榻时摇晃了一下,走了两步,并未转身,只是偏过头:“我不知你是谁的人,这份人情,我裴钰记下了,没齿难忘。”
陆莫宁在裴御史离开许久都未再开口,黑蛇不知何时爬到了他的肩头:你在想什么?
陆莫宁望着空空的酒坛,指了指心口:“我在想,当年天戟帝暴毙,是不是……并非这般简单。”否则,若是聂中郎是清白的,当今圣上为何非要陷害他?不仅仅是他,接下来的几年间,当年临危请命让当今圣上登基为帝的几位将军忠臣,都会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而死,他先前还未想到,如今细细想来,并不是聂中郎做了什么,而只是因为,他们是天戟帝忠心耿耿的旧臣。
黑蛇大概没想到对方突然说这么一句,僵愣在原地。
陆莫宁偏过头,望着黑蛇,黑亮的瞳仁静静瞧着他:“你莫不是……也是天戟帝的某位旧臣吧?为了给主子报仇,这才含恨而死不甘心化作了这串木珠?”
黑蛇:……
他为什么要是旧臣?他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位主子?
陆莫宁却未等他开口,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喃喃一声:“我大概是闻了酒香也醉了,竟然有这种诡异的想法,你怎么可能是什么忠心耿耿的旧臣,就你这贪杯的醉蛇,还喜喝这么贵的酒水,顶多也就是一个贪官。”
黑蛇:……
陆莫宁提着剩下的三坛花雕酒往外走,发觉脖颈一凉,偏过头,就瞧见黑蛇蛇眸闪着黑光,亮着尖细的两颗毒牙,正对着他细白的脖颈,陆莫宁挑挑眉,幽幽抬起了三坛酒:“哦?”
黑蛇默默闭上蛇嘴,默默爬了回去,变回了木珠:……
陆莫宁先去了一趟刑部,告知了辛大人自己已经拿到了定国公的罪证,让他暂且等待两日,这才回到了陆府。
只是刚到府外,就看到府外停了几辆极为精致的马车,陆莫宁只当是府里来人了,他径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一推开院门,就感觉手腕上的木珠一紧,木珠化作了黑蛇,吐着蛇信儿警惕地盯着前方。
陆莫宁安抚地摸了摸黑蛇,这才抬步踏了进去,抬眼望去,就看到院子的石桌前,坐着一个身着华丽衣袍的男子,男子听到动静抬头,朝他自认为俊朗的一笑,挥了挥手:“大郎,三日不见,如隔三个春秋,让晋某好生想念,食不能安,寝不能寐,着实难熬。”
第21章
陆莫宁神色冷淡得瞧着前方石桌前的男子,晋博宇,晋相爷的二公子,他那后弟陆世鸣三日前刚刚上任的便宜相公。
“原来是晋二公子。”陆莫宁提着花雕酒一步步上前,却是打算直接绕过晋博宇回房。
晋博宇既然来了,哪里肯这般轻易让他离开,起身,风流倜傥地手臂撑在了一颗树干上,另一只手一撩刘海,朝着陆莫宁抛了个媚眼:“大郎,小爷终于逮到机会来看你,你好生无情。”
陆莫宁被对方抽风的模样瞧得头疼,刚想开口,就看到晋博宇突然嘴角抽了抽,脸色瞬间变了,浑身僵硬着,那模样陆莫宁想忽略对方没事都没不行。
陆莫宁眼看着晋博宇僵硬着脖子,慢慢转过头,朝着自己撑着树干的手掌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哪里趴着一只软趴趴凉丝丝的黑蛇,正对着他吐舌猩红的蛇信儿,尖脑袋对上他恐惧的凤眼,朝着他迅速的一戳,吓得晋博宇“嗷”一声一蹦三尺高,蹭的就蹿上了旁边的石桌上,抖着身板蹲在那里,哪里还有半点的风流倜傥。
陆莫宁:“……”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人能动作快到能出现残影。
黑蛇何时蹿上去的他都不知道,不过瞧见晋博宇此时吓得不轻的模样,觉得莫名挺爽,虽然上一世晋博宇并非针对他,可他屈居后宅三年后来不良于行也是败他所赐。
不过上一世他已经报复回来了,晋博宇的下场也很惨,所以这一世晋博宇还未对他做什么,他也不打算跟他有任何牵扯,可即使晋博宇此刻什么都没做,他对晋博宇也生不出半点好感。只是让陆莫宁没想到的是,成婚当日竟是让对方起了心思,对方如今这模样,他哪里不清楚,却是不想理会,趁着晋博宇被黑蛇缠着,回了房间,放好花雕酒,换了一身衣袍,重新走出来时,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晋博宇玉冠歪了,发丝凌乱,锦袍也脏兮兮的被黑蛇追着跑,手里还抱着一根树枝,好不凄惨,看到陆莫宁,快哭出来了:“大、大大大大大郎,救我……快、快把这蛇赶走,好、好怕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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