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 (烤翅店店长)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烤翅店店长
- 入库:04.09
耳边是英娘她娘的细碎说话声,她爹压着嗓子的咒骂声,捕快干巴巴的安慰声,还有稀稀拉拉忽远忽近的雨声。可这些都同他没有关系。邹仪这次沉默了许久,久到青毓腿站麻了,慢吞吞的挪到他面前,就见邹仪红着眼睛抬起头,眼睛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她死了。”
他说。
英娘的娘听了这话才放开嗓子嗷得一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瞪孩子她爹:“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咱们家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她爹懊恼的扫了眼孩子新鲜热乎的尸体:“不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吗?再叫?再叫?再丢人现眼小心我敲断你的腿!”
她娘委屈怨恨的瞪了一眼,果然不敢再骂,只一心一意的嚎啕大哭起来。
邹仪怀里抱着英娘,青毓怀里抱着邹仪,他手臂圈得并不紧,还微微晃动,像是个哄孩子的摇篮。
邹仪低着头,下巴正抵着英娘柔软的发。她生前见了邹仪总要躲,现在却是一点儿都动不了了,邹仪干脆趁现在抱个够本。
青毓一面搂着他,一面抬头问这间屋子里最冷静的捕快:“发生了甚么事?”
捕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半响方将原委道来:原是犯人收押,按照规矩是要即刻通知家属的,因大雨耽搁了半个时辰,捕快见雨势小匆忙赶来,不曾想苏家爹娘听了死不认账,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一会儿骂衙门,一会儿骂大女儿;这其中又以骂兰娘骂得尤为厉害,有些话脏得连他都听不进去,英娘本是在一旁安静听着,后来见到自己姐姐被这样辱骂也着急了,同爹娘理论起来,她以前一直有兰娘护着,不知天高地厚,这次直直指着她爹鼻尖又哭又闹,她爹怒火中烧便给了她一巴掌,谁曾想——“这好巧不巧正撞上了桌子角,就太阳穴那儿,一下子,人就没了。”
“可怜这孩子了,年纪这么小,甚么福都还没享过。”捕快局促的看了两人一眼,低声道,“有些事真是天注定,只盼着她能投个好人家。两位作证,这事真是凑巧,可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也是倒霉得很,撞上了这样的事。”
邹仪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只将兰娘搂得更紧了些,还是青毓潦草回了几句,那捕快在屋子里尴尬的杵了一会儿,不声不响走了。
青毓垂下脑袋啄了口邹仪的侧脸:“地下凉,要不要起来?”
邹仪摇摇头。
青毓又道:“你不怕凉也该想想孩子,孩子小,比不上你能扛冻。”
邹仪这才爬起来,他在地上蹲久了,两条腿软似煮烂的面条,站起来险些要摔,然而他手中正抱着英娘,腾不出手去扶桌子,还是青毓环住了他的腰,柔声道:“回床上歇歇吧。”
邹仪不说话,他权当他默认,一面环着他的腰,一面牵着他的手,推开了那间大通铺的门,在地上抽抽噎噎的英娘她娘突然反应过来,泪眼婆娑的扑过去:“你要对我的女儿做甚么?!”
青毓没有回头,只低声吩咐:“东山,守着,不要叫他们进来。”
关上的门刹那,邹仪却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背贴着门滑坐下去,青毓拉也拉不住,只好陪着他坐下来。
屋内的油灯烧得差不多了,灯光忽明忽暗,青毓突然注意到邹仪的脸上有一抹亮光,只有一瞬间,却格外的亮,他凑近瞧了,才发现是腮边的一滴泪。
邹仪后来不记得发生了甚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床上睡着的,他最后的记忆是青毓扳过了他的脸,小心翼翼、一滴不漏的将他的泪水舔了个干净,直直舔到眼角。
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却还得忙碌下去。
英娘她爹因意外杀人被衙门拘了进去,虽不致死,但八年十载的牢狱生涯是免不了的。
她娘哭哭啼啼,逢人就说起自家的事,惹得别人见着这位祥林嫂就绕道走,她见邹仪和青毓不知怎地有些发怵,倒是不敢在他们面前哭诉。
英娘年纪太小,不是喜丧,不敢大办,更何况他们家的顶梁柱进去了,她娘盘算着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捱下去愁得嘴角燎泡,更是不愿意铺张,只订了口薄木棺材——不多不少,刚刚好将英娘卡进去,一件寿衣,一个花圈,又因为夏天,怕尸体腐烂发臭,也没守灵直接就下葬了。
她娘守着老祖宗的规矩,孩子不满十岁,不得入祖坟,本意是随意寻个山头埋了,蒋钰看不过眼,掏出一大笔钱,请人看了风水,寻了个风水宝地。又烧给她许多精致玩具,漂亮衣裳,美味零嘴。
正逢英娘三七,邹仪三人并蒋钰去瞧她,三个男人隔了段距离,看着蒋钰蹲在那座崭新石碑前安安静静的烧纸钱。
那可真是个好天气,天空是粉蓝粉蓝的,正是现下坊间最流行的颜色,大街小巷爱美的姑娘都穿着这身嫩得掐出水的蓝,草地绿得流油,忽然卷成一片油亮波浪,原来是一缕凉丝丝的风携着甜蜜花香,悄无声息的来了。
邹仪看着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青烟,忽然扭头去问青毓:“你信佛吗?”
青毓愣了愣,显然觉得邹仪的问题十分滑稽。他摸了摸自己油亮的脑袋:“不信。”
邹仪显然被逗笑了,露出二十天里第一个笑容:“那你做和尚做甚么?”
青毓实话实说:“为了混口饭吃。”
东山却似是十分吃惊的瞥了他一眼:“师兄,今早上的时候我还见你在念超度经文呢。”
青毓有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恶狠狠瞪了小师弟一眼:“就你话多。”
东山可怜巴巴一缩脖子,他现在已经有了经验,立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邹大夫,果不其然,邹大夫叹了口气,去牵师兄的手,三两句话就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不分东西,早把自己的小过错给忘了。
邹仪说:“你不要老是凶他,也亏得他脾气好,要换了旁人,就等着天天打架吧。”
青毓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
邹仪又微笑起来,轻声细语地问:“哎,你刚刚不是说不信佛的吗,怎么又偷偷摸摸的替人家超度了?”
青毓拧了拧眉毛:“谁偷偷摸摸的,我可是光明正大的,”然后才压低声音道,“我确实不信佛,可是我信命。”
邹仪听了不禁抖了抖睫毛,抖下一簇光来,他好笑的扫他一眼:“你这样的人,会信命?”
青毓点头:“当然。不信命的人,都死了。”
邹仪:“怎么说?”
青毓道:“你知道信命是怎么回事吗?”
邹仪摇了摇头。
青毓突然笑了一声,像是有点害羞似的,然后在旁人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又敛了笑容,格外深沉的看了他一眼:“何为命?命者,力所能及处,由我;无可奈何处,由天。”
邹仪愣了愣,就听青毓柔声道:“我不想她死,可我做不到,所以我拜佛。佛的本质与花草树木、飞鸟鱼虫没甚么区别,能圆我未了心愿的,都行。”
邹仪问:“那怎么不拜山间草木?”
青毓轻快的笑了起来:“因为我在心里给它们排了个号,还是佛祖信用度比较高。”
这俏皮话逗得邹仪不禁微笑起来。
青毓牵起了他的手,手指一根根挤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早劝你出来,不要闷在屋子里,是不是心情好多了?”
邹仪点头称是。
青毓道:“那明天我们还出去爬山,怎么样?再走之前将这里好好逛个遍。”
邹仪没有说话,青毓便当做了默认。
这时候蒋钰烧完了纸钱,走到他们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兰娘知道了。”
话音刚落,邹仪就觉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他不动声色的挠了挠青毓的掌心,这才叫他放松下来。
青毓问:“她怎么知道的?”
蒋钰苦笑起来:“还有七日就要行刑,她几次问我能不能叫英娘探监,都被我挡了回去,上次去看她,她说做了个梦,正梦见英娘没了,她们姐妹心意相通,我哪里瞒得住。”
这次沉默的时间又更长了一些,还是邹仪先开的口:“兰姑娘她……还好么?”
蒋钰张了张嘴,花了好大劲才成功组织了措辞:“有人时刻看着,床浇了铁汁搬不动,碗换了摔不坏的铜碗,饭菜也下了安神药物。这些都还好,只是头发白了大半,精神不行。”
东山似是吃了一惊:“头发白了?”
蒋钰似是难以启齿,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是,她觉出英娘没了后我受不住逼问就逃开了,过了一日去看她,白了大半。”
这话说完,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还是青毓回了神笑了笑,把气氛给活络起来。
几人算是有搭有调的一路说着话下了山,邹仪他们已经不在苏家呆着,在镇上租了客栈,邹仪同青毓一间房,邹腊肠同东山一间房。
邹仪请蒋钰在客栈大堂吃了酒菜,蒋钰心里头难过,酒不过喝了两小杯就醉倒,醉了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要跳舞脱衣裳,把三人吓得够呛,叫来了蒋家下人将她带回去安顿好,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几人见天色不早,便都上了楼,喊来热水洗去身上的臭汗,邹仪今日的酒喝得并不多,可被热气一蒸,那酒劲都上了头,熏得他四肢格外绵软,几乎闭眼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