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点头道:“弟弟说得很在理,寡人喜欢你,大臣们自然也喜欢你。”
楚王谢过惠帝,转而对上谢瑛,道:“由此可见,谢国丈年纪虽大,眼力却仍旧很好,百忙之中前来,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他把“国丈”两字念得很重,两次嘲讽了谢瑛,一是嘲他虽专权弄权,却仍旧是天子的臣子,不敢妄为;二是嘲他年纪大了,该退下了,可仍凭着一个外戚的身份,在朝中搅弄风云。
谢瑛金玉其外,打扮得一派仙风道骨,他并不动怒,而是故作高深,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
“行了行了,满朝文武缺一不可,最无用的反倒是朕。”惠帝忍不住笑,将楚王牵起,拉着他与自己同乘,向宫城行去。
众人面色古怪:瞧瞧,皇帝说了句大实话,还以为自己在玩笑!
天子的金根车调头,黑甲禁军们向中间收缩。
“热闹看完,该走了。冯掌事若发现我不见,又要大惊小怪。”白马用肘子拐了岑非鱼一下,目光扫过铜驼街,从高塔上向下看,只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俱如蚊蝇大小,不禁感叹:“都是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不晓得,还有别人在看他们的好戏。”
岑非鱼迈开腿来,屈膝半蹲,随口道:“所以说,佛祖不渡任何人,凡事须向心中求。他们自己的心是如此,纵使现在拿一卷封神榜,将他们一个个都封作神仙,也不过是换个朝堂,继续斗。”
白马点点头,朝岑非鱼走过去。
然而,佛塔太高,最上面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年久失修,栏杆松动。白马原本扶了一下栏杆,不想那栏杆整个已被风蚀,被他一推击碎,他也打了个趔趄、连退数步,踩到屋檐上,踩松了瓦顶。
半片碎瓦向外飞出,白马向后倒去。
正下方,是数百名仍未散去的禁军!
“抓紧我!”
岑非鱼跨出一步,拽住白马,继而单腿立地,稳住自身。他足尖发力,弯腰向下,瞬间如雄鹰腾空而起,继而向下俯冲,追着那半片碎瓦,向下落了两层塔楼的高度,终于追上碎瓦,并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最后长腿一伸,以脚尖勾住屋檐翘脚上的一头嘲风。
啪!
两个人以屋檐为中心,向右猛荡半圈,终于落地。
然而,白马头上的银丝发带却被甩了出去。他连忙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向下眺望,大喊:“遭了!”
岑非鱼上前瞭望,见白马的发带随风飘落,正抽在一名禁军的脸颊上。
第51章 宵夜
“这是何物?”那禁军武士年纪不大,神情懵懵懂懂,巡防整整一日下来,累得有些迷糊了,转个身的功夫,不知何处飘来一条绳子,在自己白皙的俊脸上抽出一道红痕。他倒没有多少防备心,而是一手握着发带、一手捂着脸,喃喃道:“好像是上头落下来的……”
他刚刚准备抬头,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便见孟殊时对自己怒目而视,“孟统领!”
“东张西望,做什么!”
孟殊时先是一声吼,气势威严无匹,吓得那武士六神无主。
然而,待他见到那武士手中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发现银丝发带上还挂着根赤红的头发,他的态度便立马软化下来,耳朵根子泛起奇怪的红晕,低声道:“今日风大,还以为丢了,多谢兄弟。”
孟殊时凭着董晗的关系,不久前被调入殿中,与李峯一同在御前护卫。虽然,他的品秩并未有稍增,但能在御前侍奉,实际上等同升官,更叫旁人知道他是有后台的。
不过,孟殊时与别人不同。
他在巡防护卫时,事无巨细均要过问,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在军中很有威信;可到了休息时,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从不摆架子,将手下人当兄弟,对他们关怀备至。
如此恩威并施,既能治下,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纵使他平白无故被调了个美差,也并未惹人红眼。
那名禁军武士显然与孟殊时很熟,知道他有个极疼爱的心上人,即刻捂着双眼,坏笑着向前跑去,大喊:“小的眼瞎啦!小的可什么都没看到!”
达官显贵们见皇帝已经离开,不消多时便已散去。
铜驼街上,只有在外围护卫的禁军们还在整队。禁军作战少,行路、站岗多,故而多有身材颀长劲瘦者,穿一身黑色劲装,沐浴在紫红色的夕阳中,软甲上的铜片不时闪着微光。
地上的人影,被拖得很长。
众人听见那武士的叫唤,顿时哄笑不止,纷纷打趣着孟殊时,向他讨要喜酒喝。
白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孟殊时抬头望来,也不躲闪,一手扶着梁柱对他笑,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然而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孟殊时哪里看得清?他趁着指挥队伍时,偷偷伸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白马速速离开。
岑非鱼原本躲在白马身后,伸出两手、分开食中二指,在他头顶上比出两个抖来抖去的“兔子耳朵”。他见白马竟开始与孟殊时眉目传情起来,便突然站起身,学着孟殊时的动作,朝下边用力挥手,示意孟殊时无事退朝。
孟殊时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神色。
白马虽看不清,但似有所感,叹着气回头,发现果然是岑非鱼在作怪。岑非鱼作怪被捉了现行,毫不难堪,大咧咧指点道:“将者,智、信、仁、勇、严,姓孟的是个将才。”
白马夹在两个人中间,有种做贼被抓到的错觉,没好气道:“你就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走了。”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岑非鱼背着白马飞檐走壁,耳畔阵阵风声。
白马好奇,问:“你学武多久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答:“五岁习武,今年三十。”
白马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心道,他竟学了二十五年功夫,这还是天赋异禀,才能有此成就,可纵使武功高如岑非鱼者,亦有双拳难敌四手、中毒遇险的时候,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独自行走于江湖,不受人欺凌钳制?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
他越想越觉得前路艰难,不禁感叹:“你很厉害。”
“终于说了句大实话,没白疼你么。”岑非鱼侧头,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开始自吹自擂,“我既有天赋,习武又刻苦,十余岁便上阵杀敌,立下战功无数。只可惜,匈奴人就像草原上的野草,杀也杀不光,春风吹又生。”
白马自行将他那些无耻言语略去,苦笑道:“你说得不对。我虽恨毒了匈奴人,可我自己是羯人,知道塞外异族的苦楚。非是妇人之仁,只是说句实话,匈奴人生来也不想活在塞外的黄沙与草原上,谁让你们汉人来得早,把好地方都占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道:“他们可与汉人通商,可到中原落地生根,可以学汉人的好东西,可将中原的仁义道德带回去。可匈奴人如何?”
白马反驳道:“想我羯族归附大汉数十年,仍旧被当作胡族外人,不过是外貌颜色的差异,为何天生在户籍上就低人一等?”
岑非鱼沉默,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说话间,岑非鱼跃起落地,将白马放下,改作手牵手,带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小面摊。
岑非鱼大手一挥,扔出一锭银子,吩咐:“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多加一份牛肉,两份猪耳朵,盐焗花生。再帮忙跑个腿,去明月楼买两盒牡丹饼,让他们多给一碗饴糖,到三河斋买两只烤鸭,最后去状元楼门口有个老妪摆的小摊上,拿两碗豆腐脑。”说到此,他看向白马,问:“豆腐脑,你吃咸的还是甜的?”
白马听他报菜名,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小食,都是岑非鱼给的,哪里知道豆腐脑要甜要咸?此时不敢多说,怕让别人看了笑话,支支吾吾道:“都、都行,跟你一样吧。”
岑非鱼下巴一扬,“一碗甜、一碗咸,咱有钱,吃一碗倒一碗。”
白马懒得与他分辨,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不喝酒了?”
岑非鱼歪着嘴角笑了一下,道:“我若喝酒,怕你回不去啊。你想好,愿意跟我睡觉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仿佛带着一种引人堕落的魔咒。
白马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若换作以前,岑非鱼如此调戏自己,他怕是早就开口骂人了。可与他一同经历许多,白马隐约觉得,临江仙说得对,二爷是个怪人,却也是个好人。
他的好,与孟殊时不同,他不会将自己视作残缺的弱者,他想要如何做、便会如何做,坦荡真实,许是学过佛的缘故。更莫说他还是江湖闻名的岑非鱼,这三个字,在白马心中的烙印太深了。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笑,不觉猥琐浪荡,只觉潇洒俊逸,再骂不出口。他内心极敏感,轻易不能接受别人的玩笑,此时却知道岑非鱼是在调笑自己,与他笑了笑便罢了。
然而,他心中难免唏嘘,喃喃道:“我如何就会遇上你?”
岑非鱼耳朵一抖,喝了杯粗茶,哈出一口热气,答:“缘生缘灭,自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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