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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七六二)


  萧皇后害怕大权旁落,她的眼中钉便是这四股势力。
  萧后毒杀广陵王的母亲,如今报应不爽,自己至今没有生育,眼看着这个庶长子越来越有贤名、极有可能即位,她心中不痛快。萧后不痛快,便一定会在惠帝耳边吹枕旁风,总是朝臣再如何议论广陵王贤明,惠帝只怕还是觉得他没有才干——即使并不如此认为,也迫于萧后的淫威,不敢表露。
  目前,萧后还能压住广陵王,并且这皇子她早晚都要对付,即使对方真成了太子,以萧后的手段也有的是方法让他被废黜,故而并不急于一时。
  更何况广陵王是惠帝的亲儿子,惠帝纵然不喜,广陵王没有过错,他也不会与自己的儿子大动干戈。
  桓家一直低调处事,与各个派系的矛盾尚未显露,眼下,不会对萧后等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赵王与谢瑛水火不容,偏安在外——指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
  试想,萧皇后辛辛苦苦熬到今日,控制了惠帝,面前却一直挡着一个谢瑛,她只怕是时时刻刻都如鲠在喉。
  从董晗的话里看来,皇后想对付谢瑛,她准备动手抢回被谢英霸占多年的权柄,却苦于找不到帮手?
  白马想得入神,不发一语,像是没什么话可说。
  董晗被他伺候得极舒服,服用了掺了寒食散的酒水,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见他那模样,叹道:“就说你听不懂吧,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只是我从未想过,有钱无处使,竟也是如此愁人的一件事。”
  “义父莫要太过伤神。”白马心中有了计较,道:“就说主子刚刚当家那年,老丈人闹出来天大的笑话,便知道他是草包一个,纵使眼下得志,也不过是火仗风势,不值得您如此费心。”
  惠帝即位那年,谢瑛将武帝的原初年号改为惠帝的永初。完全违背《春秋》所载,新帝即位后第二年方可改元以敬先皇。闹出天大的笑话,又急急忙忙再改了个泰熙年号。
  白马以此调笑谢瑛,实则并非是当真觉得这事是个笑话,而是要借此像董晗表明:我不仅听得懂你的话,我知道得也不少,或可为你出谋划策。
  董晗目露精光,诧异一个春楼倡优竟能听懂自己的暗语,玩笑般问道:“你能为义父解忧?”
  他问完此句,似觉不妥,喃喃道:“可叹如今京城中万马齐喑,我四处奔走,毫无所获,只能到春楼与一倡优谈国家大事。”他自言自语间,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笑道:“算,就当广撒网罢,今日之事不可向旁人透露半句,否则莫怪义父不念旧情。”
  看董晗的模样,估计是被萧后逼得太急。
  然而朝中局势不稳,谁也不愿此时就站好队。更莫说萧家自萧皇后父亲去世后,便呈现衰落之象,哪有人愿意舍弃谢瑛、赵王等人,去投奔一个掌握不了实权的皇后,或者无能的皇帝?
  白马为他理好衣衫,侧身躺在董晗身边,懒洋洋地把玩他腰间的玉佩,道:“大道理我可不懂,但身在青山楼,见的人遇的事都不少。心中有些朦朦胧胧的东西,或许真能帮到您的忙。”
  董晗肃容,问:“你想到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白马肃容,可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言:“只是我知道,若想为义父办事,须慎之又慎,我还须再看看、再想想。”
  董晗点头称是,正欲开口细说,门扉被扣响三下,侍卫的声音隔着门传入——
  “大人,家中有事,须回了。”
  “备好轿辇。”
  白马立即起身,为董晗穿衣梳头。
  他单膝跪在董晗身前,低眉顺目为他打理腰带玉佩,心想,这人义子无数,只爱颜色好的少年人。我拒绝入宫追逐名利,可让他记得我。但若想得他信任、为他器重,必须将眼下的困局解开。万事不可靠别人,周望舒未必能算无遗策,我也需要抓紧董晗。
  他想着事情,不防头发被董晗揪起一缕,听他道:“你都有白发了?风尘飘摇,过得辛苦。”
  白马起身将董晗送出,边走边说:“人各有命罢。”
  董晗:“今日我知你有才干,往后你便是义父的落在市井中的眼耳口鼻,平日多听多看,若能寻到几个人为我助力,义父绝不亏待你。”
  “是,义父。”白马低眉敛目,眸中却有精光一闪。


第26章 紧追
  屋外头日光明媚,春色正浓,雀鸟叽叽喳喳。
  白马在前引路,鹅黄纱衣晕着一层柔和的暖光,仿佛带上了一层柔软的细绒毛。
  三名侍卫们在后环顾董晗,将他紧密护住。一行五人下了楼梯,穿过长廊,冒着漫天浮动的花雨,走到楼中庭院。
  高大的长楸树下,人头攒动,粉白花雨纷纷扬扬,落得极不寻常。
  侍卫上前将人群驱赶开。
  白马心中咯噔一跳,心道,此楼中如今最爱作妖的,非二爷莫属。那金楸檀的花枝正好点在自己窗边,晨起时他刚刚将窗户封上。二爷若是故技重施、再来扒他的窗户,定然要吃个“闭窗羹”。以他那样的性子,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低脑袋、惴惴不安地行至树下。
  果不其然,那大树上还真有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骑在最高最长的枝头,怀里抱着把蟒皮三弦琴,正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地弹拨。
  琴声欢快、激昂、热烈,音波推出气浪,雄浑的内劲带着火山喷发般的热情,将满树的花苞都给振开了。
  见到二爷的一刹那,白马平静的脸上,仿佛瞬间现出一道裂纹。
  开窗不好、关窗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了接近周望舒,平白无故捡来一个“烫手”的二爷,他真有些悔不当初,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我为何要犯贱去打听他?
  花雨随乐音而动,飘摇天地间。
  二爷骑在枝头,与二楼同高,对着白马房间的那扇已被封死的窗户,瞎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小马儿,起床、开门、收拾漂亮,让我——进去吧!”
  众人鼓掌哄笑,白马脸色青白红紫。他因为相貌与中原人不同、外表又十分出众,总是被人注目。平时,除了为客人奏乐跳舞助兴,他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从来小心翼翼,只想安安生生地活着。
  然而,幼年受人欺侮的记忆,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现心中。他很害怕,因为眼下他并没有能力去反抗任何人,他怕受人欺压强迫,怕再有人让他脱光衣服,当一匹好看的羯马。
  此时他行至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有人惊异于他的颜色、毫无顾忌地对他品头论足。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董晗却觉得有趣,笑道:“哪家的痴儿,竟如此倾慕于你?”
  “他?痴儿?”白马重复着董晗的话,喃喃自语,不解地望着二爷,越看越觉得此人并非痴情,而是疯癫。
  二爷独自疯癫也就罢了,可他发疯的对象正是自己,白马的心中五味杂陈,实在无法再忍受他的无理取闹,抬头大吼:“二爷,请您自重!”
  二爷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至白马脸上。他见少年纱衣鹅黄,长身玉立,面目如雪如玉,竟一个激灵突然腿软,从枝头摔落下去。
  “当心——!”白马见二爷陡然栽了下来,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句“当心”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他说罢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心里暗骂: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铮!
  二爷身如游龙,众人根本未看清楚,他便就着脑袋朝下、坠落的姿势,脚尖轻勾几下,在几条树枝间来回转换。
  他迅速找到一条稍微稳当些的枝条,继而仅以脚腕发力,便将自己整个人送至其上,用双腿稳稳地攀住树枝,再次坐了下来。
  二爷张开五指,狂放地扫了一把琴弦,大笑,朗声唱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心中藏之,何日忘矣?小马儿,你担心我!”
  白马心头,原本笼着一层总也驱散不了的黑暗阴影。
  安宁的幼年生活突逢巨变,苦难的奴隶生涯挣扎求生,辛酸的倡优岁月无人关爱,他在漂泊零落中入一片水上浮萍般摇摇晃晃地长大了。仿佛他的顽强就是天生的,仿佛他的心天生就是一块石头,他的心事,不曾向任何人诉说,也没有人曾经问起。
  没有人在意他,甚至于他自己,都并不在意。
  “心中藏之”“心乎爱矣”,白马听见这一句诗歌,内心仿佛有数百朵烟火疯狂炸裂,五光十色,光华耀目。
  如同多年前的元辰节,那个一个风雪夜。
  董晗并不在意白马的心思变化,他只是望着二爷,目露疑惑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语,问:“他的模样,我曾在何处见过?”
  白马心思早已飞远,回头:“啊?”他双眼大张,日光落下,灰绿色的眸子像透光的上好琉璃。
  董晗摇头轻笑:“京洛出少年。许久未见如此血气方刚的少年了,这人武功不错,歌儿唱得也好,像……像鄄城县公。”
  “大人。”侍卫轻咳一声,似乎是在提醒董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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