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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七六二)


  “我对不起他。”
  二爷点火,双手在胸前比出数个结印,念了段往生咒。
  他私心作祟,背起周望舒,沿着他先前与雪奴逃跑的方向,一路走回那个山洞。
  可远远望去,那山洞已经坍塌!
  周望舒终于察觉不对,捏着二爷的耳朵质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二爷不住求饶:“我、我我,哎!我就是把那个白雪奴认错……错当成拜火教的双刀客阿九,就把他……”
  “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内力深厚,我就加重了点穴的力道,将他关在山洞中面壁思……三弟!三弟!你的伤还没好!”
  周望舒强行翻身,滚落在地,拄着拐杖跑向废墟。他直接用手将碎石拨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曾发现雪奴尸身。
  他满心悲痛:“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放浪形骸惯了,竟忘了自己是谁!”
  二爷自知有错,面色泛青,道:“我当时,确是有些醉了,这是我的错。可他内力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你看此处,有血迹,有脚印?!他还是冲穴逃了出来,善哉!善哉!”
  周望舒循着血迹,见雪奴确是往山下去了,面色稍霁。可他不愿理会二爷,自顾自翻身上马,缰绳一甩,跑了。
  二爷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坏的雪人,道:“以后再不……不喝那么多了,至多三爵、三爵。溪云!你等等我啊——!”
  却说雪奴当日强行冲穴,引得真气乱流,将洞穴冲毁。
  尘埃落定后,只有一个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
  雪奴红发如血,绿眸如电,直直望向前方。他一步步走出废墟,却在洞口外的平地驻足,迟疑片刻。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雪人,被人用树叶点上了一双绿眼,用树皮戴上了红发——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在他离开的时候。
  “周……”
  雪奴闭眼,身体轻轻颤动,握拳的双手鲜血滴落。继而抬腿,一脚将雪人踩进冰雪中,朝着山下走去。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茫然地望着热闹的街道,喧嚣的行人,不知要去往何方。去江南么?他要如何走到江南,路途近万里,沿途到处都是抓捕胡人、贩卖为奴的军队。
  “嘿,少年人,来一串拉丝麦芽糖么?不甜不要钱!”
  雪奴回过神来,见一个笑容憨厚的老头,正挑着根长长的木棍,上面琳琅满目,是形状各异的麦芽糖。
  他眼神黯然,失落道:“给我来一串,多少钱?”
  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两个铜刀币,不甜不要钱!甜吗?”
  雪奴看也不看,直接把整个麦芽糖塞进嘴里,双目垂泪,“你骗人,根本就不甜。”
  老头笑问:“是个什么味儿?你跟我过来,咱们说说。”
  雪奴迷迷糊糊,跟着老头边走边吃,来到一个窄巷中,道:“是苦的,真的是苦的,不对……”
  他发现麦芽糖的味道不对,可已无法反抗,当即晕死过去。
  老头朝着朝身后喊道:“陈老板,这白雪奴可是上等货色!”
  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道:“白雪奴少年漂亮,可也老得快,毛发旺盛不好伺候。三钱银子,不能再多。”
  老头踢了雪奴一脚,道:“老头子干这行多少年了,是个什么货色能看不出来?这少年算是半个阉人,下刀的人功夫好,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烦,声音没的说,毛发也不是问题。大过年的,您就给个四钱银子吧!”
  “个老滑头,成交!”
  当雪奴再次睁眼,只见自己被关在铁笼子中。马车晃晃悠悠,身后是一堵城墙,墙上也不知写得是什么。
  他的衣服被剥掉,值钱物事一样不剩,换了身粗布麻衣。
  幸好靴子还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没被搜走,只要有矫诏,父亲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笼子里还有别的少年,他伸手推了推对方,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把我们卖到哪去?”
  “洛阳。”那少年模样斯文,很有些书卷气,问:“你睡得也太久了,吃了多少麦芽糖?”
  雪奴苦笑:“整个吞了。”
  那少年面露疑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知道他们要将咱们卖到什么地方去?”
  雪奴摇头。
  那少年咬牙切齿:“模样一般的,被卖去做苦力。模样中等的,卖去为奴仆。模样姣好的……”
  雪奴又乐了:“我算模样好的?”
  那少年没了脾气:“你他妈长得……!你是不是傻的?你家大人呢?”
  雪奴反倒笑了:“我一直想来洛阳,卖了又如何,你不会跑么?”
  他说着话,催动体内真气,抓握住铁笼的大门,竟将锁住笼子的一根细铁链给生生掰断了,“你想走,走呗。”
  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你……那你为何不走?”
  雪奴垂眸轻叹:“天大地大,你能跑到哪去?不是饿死街头,便是再被人抓。若有心要逃,须得按兵不动,审时度势。你还走不走?”
  那少年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把铁链打了个结,不跑了。
  雪奴想起二爷夜行万里,出塞救援周望舒。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鱼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有朋友、有势力、不是单枪匹马。
  他苦笑,挪到另一个角落,与那少年挤在一处取暖,问:“你唤何名?别怕,都是胡人,以后咱们相互照应。”
  那少年思虑片刻,答:“我叫檀青,是鲜卑人,你?”
  “雪……我叫柘析白马,羯人。”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未知的将来,数十年的乱世,就在柘析白马踏足洛阳城的这日,悄然酝酿。



第一卷 洛阳青山

第17章 春楼
  洛水西来,将王都一分为二。
  宫城在北,官衙府邸朱阙结隅,达官显贵冠盖习习;外廓城在南,四十九里七坊街冲辐辏,贩夫走卒俱是平头百姓。白日,货郎们自天津桥过洛水,入东西二市讨生计;夜里,桥上车水马龙,王孙公卿们至南市纵情寻欢。
  泰熙三年四月,钟声五响,朝阳飞落,繁华王都缓缓苏醒。高大的金楸檀缀满粉白花苞,风起花枝乱颤,街道上光影浮动。
  “花魁娘子,送春纳福——”
  春光暖透人心,青山如是楼派出花车游街,花魁娘子临江仙在前独领风骚,尚未开苞的新鲜少年少女在后点缀。
  车上美人如云,男女皆有,透着盛世风光。车下行人摩肩接踵,有人锦衣华服,也有人衣衫褴褛,蒸腾着盛世背后的些许悲凉。
  周朝自赵王收凉并二州兵权,胡汉议和通商,已出现近十七年的原初之治。故而,这车队中有几个胡人少年,便也不足为奇。
  胡人天生颜色美,车队里最为打眼的,是个赤发碧眼的羯胡少年。
  青纱帐随风舞,他软软地躺在高车上,长发披散如水波微卷,戴半张水滴形镂空银面具,只露出挺翘的鼻尖与薄唇,一颗唇珠鲜艳欲滴。
  这胡儿年方二八,身长七尺二寸,肩宽腰窄,天生一副好骨架。因曾在塞外匈奴为奴,十余岁便被主人半阉了,浑身皮肤光滑洁白,像块温润的羊脂玉。
  他自小跟乐班学舞,浑身筋骨柔软,精通七鼓,能反弹琵琶。在春楼中被调教三年,健舞能跳拓枝、胡腾、胡璇,软舞能作长袖、白舞、折腰,乐器无一不精。
  京中不少显贵都看过他的舞,知其雅号为“点绛唇”。
  马车辚辚,招摇过市,留下漫天香风花雨,珠落玉盘似得琵琶声绕梁不去。点绛唇一对灰绿鹿眼波光流转,病病怏怏惹人怜爱。
  然而他心中却怄得慌,不住抱怨:“饿极饿极,愣头青!什么时辰了?今天不会又没饭吃吧?”
  “刚过午时,你饿死鬼投胎?”鲜卑少年将脑袋从纱帐外探进来,他眉眼浓黑,面容英俊,靠坐在花车外缘,拨弄一把金镶玉的竖琴,“我说白……点绛唇,你又乱喊什么?冯掌事晚上将你吊起来打。”
  原来,这辆花车上的两名少年,便是白马与檀青。可为何柘析白马刚摆脱了雪奴的蔑称,又得了个滑稽可笑的“点绛唇”?
  却说永初二年正月,他好不容易逃离山洞,在云山边集因贪吃麦芽糖被人贩子迷晕,四钱银子卖给中原行商。
  马车晃晃悠悠三四日,自关西至洛阳,穿过洛南定鼎门,进入晕着脂粉气味的花街宜人里。
  那夜漫天飘雪俱是粉紫,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被驱赶下车,脱光衣服任人挑选。
  白马和檀青年纪相仿,一个明秀,一个英挺,被卖至城里最富盛名的春楼——青山如是楼,作了卖艺的倡优。
  来春楼的人里头,不是风雅客,便是附庸风雅的,老板拿了一卷词牌名,挨个给楼中的倡优妓子作号。
  入了青山楼,便只许称号,再不能提起自己的名。如此,柘析白马便换做点绛唇,檀青则为青玉案。
  白马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觉有异,但檀青是个读书人,可难受了好一阵。然而难受过后,日子仍要继续,被抓、被卖、受训。
  韶华易逝,转眼三年过去,两人相互照应已是亲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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