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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七六二)


  自己必须对他有用,才能继续跟在对方身边,受她庇护。雪奴实在走投无路,他被人打怕了,不想再体会一次濒死的感觉,他心如擂鼓,决定撒个谎,道:“我、我似乎听过这名字。”
  但他也知道话不可说满,只说“似乎”。
  周望舒目光如剑,瞬间刺向雪奴,问:“他虽是羯人,但必定隐姓埋名,你如何得知?”
  竟真的给我挖了个大坑!
  雪奴已经撒了一个谎,此时承认定会激怒对方,他只能赌一把,恭恭敬敬答道:“乌珠流带兵到我部落劫掠,打仗时听人喊过。但那时我才十一岁,只记得他是部落中的战士,平时不叫这个。”
  周望舒眸光一闪,盯着雪奴看了好一阵,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杀他,脸上现出一种矛盾、复杂的神色。
  雪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望舒脸色,见他眉头微微拧起,心下暗道糟糕,带着哭泣喊道:“求您别赶我走!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杀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平白无故前来劫掠,对,对!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会不会是跟你一样?我、我虽不知部落是否还在,但可以带您去找。”
  周望舒将视线移开,随口问道:“你多大年纪?”
  雪奴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周望舒“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此人心里头不喜欢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帮他。然而,此时周望舒询问他的年纪,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如此便会多一份恻隐心、少一丝杀戮气。大侠的心中在挣扎。
  雪奴实话实说,怯怯地答道:“过了今冬便十四了。”
  “十四岁,十四岁。”周望舒喃喃两下,又问:“你父亲是汉人还是羯人?”
  雪奴含糊答道:“您只要看我的模样便知道了。”
  周望舒刚才已经看了雪奴好一阵,此时只是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一般的胡人。”
  雪奴听得此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反问:“不像?”
  他除了赤发碧眼,实则长得与中原人没什么两样,说是纯种胡人也可,说是胡汉混血也可。
  雪奴先前也有过很多疑问,父亲会汉话、爱看中原的书,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儿,可他一直不良于行,不应该去过中原,更不可能从中原千里迢迢跑到边塞来吃沙子。
  然而,在被匈奴劫掠前,雪奴从未出过云山,何曾知道胡汉之别?
  此时想来,父亲形容枯槁、满脸胡须,平时很难看清面容,自己对他的记忆也十分的模糊,越来越不确定他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
  他想着想着,倒把自己也给弄糊涂了,似乎突然捕捉了什么,然而不及细想。
  周望舒不置可否,起身推门而出。
  房间里干干净净,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也不敢随便坐下,干脆继续跪在地上,陷入焦灼的等待,内心天人交战。他刚才骗了周望舒,而且未料对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话,这个谎实在难圆,心道,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胡拉在上,我若欺骗于他,必然是良心难安。
  可他转念又想,可若我无用,周望舒多半会对我弃而不顾,届时那些恶霸找来,我便没有活路。而且我听到了他与说书人的密谈,知道得太多了,若我不做些什么,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要灭口。
  眼下,我也只能咬着牙强行将这个谎给圆了,只要将他带到部落,他便不能拿我如何;若是部落不复存在,他也查不到什么,届时我借着地形优势,自可伺机逃脱。
  半个时辰后,周望舒回到房间,一手端着碗药汤,另一手中拿着两根木棍 。木棍间搅着一团橙黄粘稠的东西,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
  雪奴长舒一口气,关切地问:“您病了?”
  周望舒将东西都递给他,望着药碗,道:“喝。”
  雪奴二话不说,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口饮尽。他还在想着两人先前的问答,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说谎,骗的却是救命恩人。
  药汤入口苦涩,正如心头滋味。
  见雪奴把药喝完了,周望舒便向窗边走去。
  雪奴把碗放好,视线却一直没从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木棍上移去。他从未见过这东西,直觉是什么好吃的,看来看去,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着胆子问:“这是给我的?”
  周望舒坐在窗边,碾碎一粒花生洒在手心,引来一群雀鸟。直到雀鸟飞尽,他才用眼神扫过雪奴,朝少年招了招手。
  雪奴将东西递给周望舒,见对方双手拿着棍子,分向两旁扯开,拉出一道极长的银丝,眼神明澈温润,然而他看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手中这玩物。
  周望舒淡淡地答道:“买药送的。”
  “是……糖?”雪奴瞪大了小鹿似的眼睛。
  “小孩子玩意儿。”周望舒随口道。
  “甜吗?”雪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再问。
  周望舒见他那模样,似乎心有不忍,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道:“拉丝麦芽糖,很甜。”
  雪奴站在周望舒身前,低下头,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双眼瞪得跟猫似的,“好甜!原来麦芽糖是这种味道?”
  客栈伙计送来数桶热水,将屋里的大木桶倒满。
  周望舒把木棍递回雪奴手中,望着窗外自顾自倒酒喝,道:“洗澡换衣服,明日午时出发。”
  雪奴舔着嘴唇,差点没把牙粘掉,用力点头,竟将那两根木棍擦干净收进怀里。
  周望舒皱眉,可也没说什么。
  看雪奴迅速跑到木桶边,背对自己脱光衣物。少年身形修长漂亮,肩胛单薄,背沟深陷,因为连日受饿挨打,瘦得一对蝴蝶骨像翅膀般突出。
  雪白的皮肤布满青紫淤血,微卷的红发落在腰窝。
  “你干什么?!”雪奴正费力解开手脚腕上包裹铜铃的布条,周望舒突然出现在身后,捉住了他的手腕,瞬间如坠冰窟,“不……”
  周望舒抽剑连劈四下,铜铃断作两半应声落地。
  雪奴满脸惊诧,周望舒近在咫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这名剑客身高八尺,眉目如画,武功既高,人也是如此正义不凡,在他年幼的心中,简直如同刘玉所说的先圣完人。
  少年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心诚意跪地,磕了个响头:“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周望舒回到窗边继续喝酒,窗外吹来寒气,将他的呼吸化为白霜。
  雪奴将自己整个泡在热水里,心中矛盾异常。
  他思虑片刻,“哗啦”一声将脑袋探出水面,张口就要对周望舒坦陈实情,却见对方目中染上淡青天光,弹剑作歌。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他唱了一会儿,见雪奴愣在水里,不知想说什么,“借问谁家子……”
  雪奴与周望舒视线相交,又打了退堂鼓,只轻轻说了句:“我叫柘析白马。”
  永初元年九月初六,天空飘着小雪,两人离开集镇。
  周望舒翻身上马,目不斜视,将马鞍后头空出一截。
  雪奴却自觉走在前面,接过缰绳为其牵马,忽然听周望舒说:“我以为胡人都会骑马。”
  他茫然抬头,“我会骑马。啊?!”
  周望舒提剑挑着雪奴的衣领,直接将他甩到身后,奋力催马向外跑去,道:“我也会。”
  雪奴一脑袋撞在周望舒后背,把鼻尖都磕红了。
  周望舒与前几日不太一样。雪奴忽然觉得,这个剑客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冰冷,他只是……似乎只是心中有过很深刻的仇恨。
  雪奴回首遥望城门,听城中人声鼎沸,又是一日悲欢离合反复上演,见门上头刻着几个大字,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图案,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不识字?”周望舒勒马。
  雪奴顿感无地自容,没有答话,只告诉他:“沿着云山朝东南方向走,但不要太靠近。山里豺狼虎豹很多,我父亲就是被豺狼咬断了腿。”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从未注意过的事情——父亲的双腿是好的,根本没有被野兽噬咬过的痕迹,更像是是堕马致使的头部淤血积压,就跟刘玉一样。所以,自己才会对小瘸子心存怜悯。
  “你来指路。”周望舒将雪奴提到前方,双手环过他,再次催马,道:“此地,名唤白头镇。”
  雪奴跟周望舒贴得极紧,感觉到练武之人体温很高。心中突突狂跳,心想,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这剑客便知道我不识字,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识破我的谎话,到时又会否一剑杀了我?
  他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带着周望舒走了三天,来到云山中段。
  山间云雾缭绕,冰雪封冻。
  周望舒手掌轻拍,将面粉碎渣抖掉,两只鸟儿吃得小腹鼓胀,连着扑扇数下翅膀才飞起,欢快地吱吱叫个不停。
  雪奴将嘴边的粉末抹进嘴里,背着周望舒偷偷嘬了几下手指,转过来夸他,道:“您特别喜欢这些雀鸟?您的心地真好。”
  周望舒摇头,见四周不少圣火残迹,问:“羯人也信奉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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