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笃定,仿佛一直以来,他比相信自己更加相信景言。
“好。”
那句融在忘忧谷顶的说话,又在他脑内回转——
他不止是我洛归笙的弟子、也不止是南楚皇太子。他是景言,一个有能力把所选之路走完的人。
拓跋灭锋收回思绪,将悬在墙上的铠甲拿了下来。他微微一凝,忽然低道:
“小飞,替为师穿上吧。”
白灵飞不发言语,沉默了半晌,低头接过了轻骑兵常配的战甲。
他欠过他最深刻的杀族之仇,也回以过他最无私的养育之恩。忘忧谷的山水琴音,到洛阳城的呼啸血光……他都记得,那全都是他人生里最美丽和最残酷的颜色,浓烈得只要他一忆起便要窒息。
那日在大漠中对一只雏狼张开的怀抱,如今换来了一双在抖颤中仍然努力想要自控的手。白灵飞将战甲逐片逐片扣好,靠的不是逐渐模糊的视线,只是因为他已经对上战场无比熟悉——
他以前一次又一次转身错过师父的挽留,这一次,他却要亲手将师父送走。
——他其实没有问,为什么拓跋灭锋会同意那天的交易。那样的牺牲,是为了他毕生所守的鲜卑,是为了他也踏足生活过的中土……还是为了他曾经捧著叫“小呆萌”的自己。
他宁愿相信都有。
“小呆萌,哭个什么。”
拓跋灭锋抹过徒儿汹湧而出的泪,却不料愈抹愈糟,小呆萌倔强的咬著唇,却看得他心尖都疼了。
眼看手掌被浸湿透,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水草,几下折叠,就变了一只以假乱真的草蟋蟀。
“记得收好,师父以后没东西再哄你了。”
——喜欢就收好,你如果乖乖吃饭,我每天都编一只给你。
——乖,你跟师父说一遍拜师之誓,我送你一只蟋蟀。
在黎明前的最后时份,白灵飞抵在地上,在仅剩他一人的房间里,用力抱住自己痛哭。
让那两个小孩替自己穿上战甲,曾经也是在忘忧谷里喜怒无常的霍其峰的愿望——
因为在他的战甲里,长年都藏着一根水草,拿来威风凜凜哄徒弟用的。
他幻想了那一日,觉得不能开口提醒两个徒弟,一定要让他们自己眼尖发现,然后嚷著要一只蟋蟀。先看到的一定是大徒弟,因为小呆萌肯定光顾著替他忙活,没那么机灵眼顾八方——倘若真的这样,蟋蟀只好给大笨蛋,反正小呆萌心大,过一会就乐着又缠著他玩了。
他不知道,心大的小呆萌其实很眼尖,早就瞥到那根水草——
要是他知道了,这回就不会再想着要威风凜凜,只会宁愿从来没哄过小呆萌。
黑玄兵的狼旗迎风飘扬,整支骑军肃穆整齐地驰出太原城。
拓跋灭锋披着轻甲,温柔地笑了一笑,却始终没有往城里回眸。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作者有话要说: P.s.1.小飞当然是不会叛变,大家也都明白啦,这是权宜之计而已。
p.s.2.嗯,师父最后的确是会领便当的……
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师父和小呆萌的情节,天下间最强大的师父、最不负师命的弟子,最后还是要谱出这段悲歌。
阵营不同,这便是战争底下最可悲可叹的画面。
☆、信念
“去余杭?”
鉴於对自己有多番救命之恩,皇帝陛下向来对太医院墨小姐很客气,就像她说要回以前滇南的师门之地,他就大方让她一路换了七匹马,甚至把郭定辛辛苦苦才带回江南、白灵飞最爱惜的坐骑小红骑走,不负所望惊动了全江南的驿站。
但当墨大小姐回城后一无所获、劈头就说要去余杭的时候,客气的皇帝陛下终于不能忍了:
“你去余杭干什么?”
“还记得半年前你带南迁大军途经余杭,附近有一处叫芍药居的山庄吗?”
景言当然记得。那日他和青原等人到十里河畔把洪达的骨灰下葬,墨莲华其实是想跟著去的。可是她一路上负担着军医的重任、日夜照料大队的伤员,到达余杭时状态已经很差了,上道风山的途中差点昏倒,於是他只好留亲兵把她安顿在芍药居,待下山时再带她回余杭城。
——可是他不明白去余杭和芍药居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病得头昏脑胀,没把大致上的情况记住。可是这几个月来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墨大小姐显然不是开玩笑的,神色凝重得连景言也不由一愣——
“天一派当时是被一群神秘杀手放火烧村、然后杀个片甲不留的。同门和师父都无一幸免,只有我能逃脱出来……”
这几年景言、白灵飞和墨莲华不时谈起术法一门,一直希望能找到解除白灵飞身上咒术的方法。可是天一派很久以前已经无人再修术法了,墨莲华能够帮忙的不多,除了回忆起以前略窥几眼、残缺不全的术法秘典,更多的反而是提起以前的童年旧事。
他们两人对她的过去瞭解得很透彻。墨莲华逃出村落后,被偶尔出宫悬壺济世的墨老大夫碰到救下了,又因为在天一派自小习医,老大夫便让她改姓墨,随自己进太医院当他关门弟子,从小药僮开始做起,不久便破格提为宫中最年轻的女医——於是乎才有了后来被景言一句“速找墨大夫”唤过去,慒懂间救下白灵飞而生出的那么多纠葛。
景言嘴上跟墨大小姐如同前世冤家,心底里还是把她当成半个亲妹子的。听她骤然这么说,火气收敛了大半,反是耐心地把她的话听完——
“我这次回去没有找到关于怀阳帝的线索,不过却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虽然两处地方已经烧得不剩片瓦,但我看得出来,芍药居本来的布局,跟我们村落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江南之地庭园设计承自苏杭一系,会有相似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景言却察觉得出当中的不妥:
天一派是何许门派﹖他们的村落隐世多代,又怎会独独和一个余杭的山庄相似——而且两个地方,都是被一群杀手屠庄放火而毁的。这么一想,灭掉天一派的势力呼之欲出,八/九不离十就是明教。
所以芍药居和天一派有什么牵连﹖
很多之前想得一头雾水的谜团此刻都重新浮现出来。自从遇上白灵飞,他不是在解决危机、就是陷身於一个更大的危机,一堆梳不清的线索被搁置在脑里,他却从没真正大胆地将它们串连在一起——
他在赤川王死后才知晓,明教当年并不是冲著他来的。他以前想到这里便卡住了,一方面是对白灵飞愧疚万分、情难自控,另一方面是理所当然以为明教不谋自己、便肯定是针对曾大杀光明顶的白灵飞。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扶光那个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他俩在余杭,到芍药居根本就是另有所图﹖
如果真的如此,那芍药居庄主施曼菁就绝对脱不开关系——
所有线索仿佛都不约而同指向这位香消玉殒的江湖女子。她临死前暗示白灵飞身上有皇者寻找了四百年的东西,他一直觉得那并非巧合,后来烟岚为挑拨离间他和白灵飞,便曾指施曼菁是明教中人。
施曼菁对明教用毒熟悉至极,那时她说过能解白灵飞的毒非是偶然,自己夫君便是明教的掌药使者,彼此相恋后叛出教派,后来被清算而死——那会不会是施曼菁隐瞒了一半真相,她自己本身也是明教的人﹖如果她真的知道血咒之术,那么她是从明教中获悉的,还是在別的地方掌握到……﹖
他曾怀疑施曼菁与天一派有关,所以画出她的容貌给墨莲华,墨莲华却没有确实的印象——不过墨莲华离开师门时尚且年幼,她没印象,真的能代表她没见过施曼菁吗﹖
假设施曼菁真的曾经在天一派里,天一派似乎就和芍药居拉到一起去了,两个地方布局上的相似就能说得通。算起来,扶光篡去教王之位、天一派被灭、施曼菁和夫君逃去中原……这三件事几乎是同一个时期发生的,会否就是互有关联﹖
他之前让墨莲华去滇南,其实是想打听另一件事的。虽说天一派人才凋零已久,但四百年前呢﹖既然阿那环就是怀阳帝,而怀阳帝当年用术法向昭国元帅下咒,那么会不会……在天一派式微之前,怀阳帝其实是这个门派的人﹖天一派会有记载解除血咒的法门么﹖
可是现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却又牵扯出了更复杂的枝节。
太多数不清的疑问,使景言一时脑内乱得像团浆糊,仿佛兜兜转转,最终所有至关重要的秘密,都藏在改变他和白灵飞命运的这座芍药居里。
那条打开秘密的钥匙,可能就在施曼菁身上……
但她已经死去多年,还有什么能剩下来给他破解的呢﹖
——庄中有我夫君带出的明教药典……罢了,让我带下去黄泉作嫁妆也好。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墨大小姐星沫横飞,眼见都喷到景言脸上了,如果让赶鸭子上架的礼部尚书林沂看到,肯定又会洋洋洒洒几千字,赞美太医院墨姑娘性情率真、英姿飒然,乃国之大贤,恳求皇帝陛下将其立为皇后,为景氏皇室延续血脉——上一本意思雷同的奏折还在景言书房里,因为被他嫌太碍眼,所以拿来垫桌脚,气得林沂脸都发青。也多亏林尚书不知道墨姑娘心里一直牵掛的都是白帅,更不知道皇帝陛下早和白帅在宗庙里当著列祖列宗拜过堂了,不然的话肯定气到发疯,想一头撞死在宗庙门前去见诸位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