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萧斜阳的注视,赶尸人抬起头来,隔着斗笠下的素白遮面纱,就着皎洁的月色,漫不经心地看了萧斜阳一眼。
萧斜阳只觉这人身上死气沉沉,生命似是行至末路。
步倾流压制住凌月的剑气,不动声息地翻出窗外,再从另一方位翻身而入,正好落在了萧斜阳的斜下方——那名赶尸人的身后。
空气间弥漫着一阵尸体腐烂之时的糜败气息,给这场无声的对峙添上凝重却诡异的气氛。
感到场景僵硬,赶尸人淡然一笑,就着暗哑而虚弱的声音,解释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赶次尸,却辛苦得半夜闯进客栈里休息,自以为做得无声无息,却不想还是惊动了二位公子。”
这赶尸人绝非寻常之辈,看来江湖经验老道,否则不可能一眼便看出,眼前两位是公子。
萧斜阳不再跟他客气,他翻身而下,正正坐在赶尸人对面,试探道:“这些尸体,一阵腐败气息,怕是死去多时。不知他们因何而死?”
赶尸人道:“我只区区赶尸人,只负责将碎裂掉的尸体拼凑好,再连夜将它们送回故乡,好让它们叶落归根。”
言下之意,死者死了多久,因何而死,他区区一名赶尸人不可能知道。
萧斜阳打量着那七具排列得异常整齐的尸体,只觉其中一具尸体的姿势动作尤为奇怪——那具尸体尚未腐败,不像是死去多时,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尸气,只有一层极深极深的怨气。
只有活人才会被怨气缠上,而这个活人,要么是与这死去的怨灵有仇,要么是天生召阴。
萧斜阳猛然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具尸体从尸队中抽出来,眼前的一幕发生得太快,赶尸人只能惊愕地站起来,背后衣衫被冷汗润湿了一片,他失声喊道:“这位公子,意欲何为?!”
见赶尸人抽出纸符,步倾流三步上前,将开刃的凌月架在赶尸人脖颈处,不容赶尸人有进一步动作。
萧斜阳扯去‘尸体’身上的茅草衣,只见茅草衣内里一片湿润,满是腐尸身体内流出的绿水,而眼前这具‘尸体’,却不见有任何腐败症状。
萧斜阳敢肯定,眼前这具绝不是‘尸体’,他是活生生的人,就在萧斜阳想要撕走他脸上那层皱巴巴的用作伪装的死皮之时,缠绕在男子身上的怨气突然猛地向萧斜阳扑过去。
萧斜阳抽出一道纸符,将那怨灵压在纸符下,便去撕走那名男子面上的易容。
男子露出真面目的那一瞬间,萧斜阳微微惊愕,便是连步倾流,也不禁脸带震惊,但反应最大的,是赶尸人。
赶尸人像是接受不了现实般,直直地跌坐在地上,随后惊慌失措地爬向司空月躺着的位置,摸了摸司空月的身子,又捡起那满是尸水的茅草衣,哽咽着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尸体呢?我的尸体呢……?谁换走了?!谁换走的?!我……我怎么跟他乡下人交代……怎么向他乡下人交代……?活这短短几十年……几十年……到头来,盼的不过是叶落归根,去世后入土为安……可到头来连尸身也不见了……怎么盼落叶归根……怎么……怎么盼入土为安……!到底是谁这么残忍……这么残忍……地……将它换走了!”
看着赶尸人泣不成声,萧斜阳眼里的冷意渐渐消散,赶尸人之所以成为赶尸人,多半是家里不幸,小者命途多舛,大者家破人亡,因而方要替人赶尸,为家里族里添点阴德。
将远在他乡的死者尸体拼凑完整,送回死者所生长的故乡,是赶尸人最大的职责所在,可如今……某些人却因为某些目的……作出一点也不敬重死者的事,实在可恶可恨。
赶尸人哭得声嘶力竭,他拉扯着萧斜阳的衣衫,徒剩下满腔的愧疚与自责,他无力道:“公子……!这可让我怎生是好……!我乃即将死去之人,这是我赶的最后一趟尸……最后一趟……一世的名声没了不要紧……怕就怕……我再也没机会寻回这尸体……让它叶落归根……我恨!我恨!我恨……阿!”
赶尸人趴伏于地上,滴滴泪水砸于地面,任是谁见了,也不禁自心底里有所同情。
萧斜阳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世上那些专门将人过世后的尸骨拿来作的穷凶极恶之徒。
赶尸人哭着哭着,却突然抬头,随后扑到萧斜阳脚下,下死劲儿抓住他的衣摆,艰难道:“公子……公子你是精于术法之人,你,一定,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我!”
倘若一个人,毫无尊严地央求随便哪怕一名路人帮助自己,那他便真的是走投无路,无所依靠。萧斜阳被无数的人当过救命稻草,赶尸人央求他的这一幕,直教他眼酸。
他弯腰扶起赶尸人,沉声道:“尸体能不能寻回,我不敢保。但我能告知你的是,倘若换走尸体的人一日不除,受害的死者将会不计其数。”
赶尸人颤抖着蜡黄的双手,伸到素白面纱下抹眼泪,他道:“我本不该告诉公子下面这些事,但我已是垂死之人,无谓为了所谓的原则不原则,而令更多的死者受害。”
“这些尸体,来自奉月附近的一个小乡村,那乡村……那乡村里所有的人,皆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
萧斜阳心里一惊,忙问道:“你说什么?!”
赶尸人重复了一遍:“皆被……屠杀殆尽了!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残忍!我到的时候,遍地皆是腐败的尸体,我很艰难才找出的这七具尸体!”
此时,萧斜阳施出的那道压住怨灵的符咒,竟被怨灵的怨气弹飞起来,步倾流眼见那怨灵又要往萧斜阳身上缠过去,立即催动凌月剑气,再次压制住那怨灵。
怨灵嘶吼了一声,慢慢沉寂下去。
萧斜阳又在怨灵身上加了一道符,他总感觉这怨灵虽是怨气极大,却无甚恶意,因而并不打算将它打得魂飞魄散,只对其施以压制。
凌月回鞘,步倾流看着尚未清醒的司空月,将整件事串联了起来,他道:“司空本是下山寻药,却为人所控,为了不泄露你我行踪,他陷入困境也不予你我传信。”
萧斜阳按捏了下司空月的肌肉,察觉到他的肌肉已不再绷紧,知道他这是快醒了,方道:“有心人将司空月活捉,可带上司空这么个大活人,又容易招人注视,而他恰好又遇上了这位赶尸的前辈,因而那位有心人便将司空藏在尸群里,打算借赶尸人之手,将司空偷运到别的地方。”
两人正分析着,司空月盖在眼皮下的眼珠子滚动了一下,最后极度缓慢地睁开,他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吊在树上三天三夜,浑身肌肉酸疼,他知道自己这是中了能使肌肉僵化的药。
萧斜阳伸出两根手指,在司空月面前晃悠了一下,司空月伸出酸痛的手,一把将他的手拉下,无力道:“这位阿伯,我没瞎,你这样晃得我头疼。”
萧斜阳听他语气,知道他神智清醒,便向他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司空月也是看着他的脸好久好久,才知道眼前的是这位天杀的老伯是萧斜阳,而站在他旁边那位大姑娘,光凭气质便能认出是步倾流。
司空月道:“我本是下山寻药,却遇到有人跟踪,猜想那人是设局要活捉我。我也总不能坐以待毙,便打算先下手为强,反将那人一军。于是,我便以自己为诱饵,带上能使人致晕的药,孤身走至荒野。结果……”
萧斜阳道:“结果那人不上当,还顺道把你活捉了,对否?”
司空月道:“是这样没错,可我想不通的是,我身上这套衣服,浸满了药水,凡是靠近我的人,该是抵抗不住,会直接晕倒才是。”
萧斜阳很淡定地抓了抓司空月的衣服,末了,贱兮兮地道:“你这药是过期了吧,你看,我们哪个人被你成功地熏倒过?”
司空月方醒来,神智是清醒的,可脑子转动得比较慢,他觉得萧斜阳讲的话甚有道理,便只能怀疑是不是自己配制的药过期了。
赶尸人见司空月没事了,方颤悠悠地站起来,向萧斜阳道别,表示自己若是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赶尸人引导着尸体往前跳的那一瞬间,气氛莫名的诡异,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四周死气沉沉。客栈内的人早已被惊醒,却都只怕得僵着身子,闭紧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赶尸人每走一步,身后的六具尸体便跟着他往前跳一步,他就着这阴森的气息,洒落漫天的纸钱。
他背对着萧斜阳,月色透过素纱落在他脸上,映得桃花眼底一片惨白可怖。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终于回到剧情线了,嗯。
上个月去实习了,实习得晕头转向的~所以更新的时间真的是掌控得不太好,实在是对不起各位!
我发现我的道歉与打脸几乎已成了日常动作,谢谢还收藏着的你们,我也保证不会坑。
但我挺方(慌)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探魂
司空月半抖着身子坐起来,脑子还有点懵,看见身旁有张纸符,想也不想地便拔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萧斜阳用作镇压怨魂的镇阴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