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历来善于营建工事,夏王筑暖阁,颜恪的父亲虚报了四成银资。借着为暖阁购置陈设,又私扣了不少珍宝。而当年审核颜家呈报账目的人,是我的大哥,九卿之一的内史,宋之远。
颜家一门尽诛,我只求得颜恪无事;而宋家安然无恙,只是大哥降了职,去地方做了府君。
颜恪拒绝了宋家庇护,往樵阴山居,他不耻于我的行径。
我也是不耻的,从微澜先生到微澜君,太学到微澜殿,前朝到后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人心死了,波澜不生。
直到那年秋狩,十岁的岑季白在我掌心写下“南军”二字。
方家覆灭,南军的归属自有前朝议定,不过夏王此人,很容易受后宫之人左右。岑季白不希望周夫人插手南军,反而要宋家争取。
我并不明白,但却格外起了兴致。我很想知道岑季白同周家起了什么隔阂,又是凭什么相信我这个无用之人?宫中几番调查,约略知些大概,岑季白的生母秦氏,为周夫人所害。
但我不信他此番只是为他一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复仇,买通周夫人近侍,这才知些详情。岑季白与周夫人,母子间看似很好,但周夫人待他,其实是极苛待了。他初入太学时周夫人高兴,不是为他可以识文断字了,只是不必常见他在眼前的缘故。有一段时间静淑殿膳房里常给他做些吃食,油酥的小雀,连着几月,茹姑姑要看着他全都咽下去。起因不过是那年冬冷时岑季白从园子里拣回只小雀,养在寝殿里,日常多关注了些,护着些。周夫人说他玩物丧志,当下送那雀鸟进了膳房。他小时候怕雷雨,逢上这样天气,周夫人便让人扯了他去外头站着,说是这打雷下雨都是常理、天理,没什么可怕。一道闪电劈下来,直将院中大树劈下一截,周夫人才让他回了寝殿。他夜里怕黑,不愿宫人熄了灯烛,周夫人将那灯烛搁到他脚边,跳动的火焰再离得近些,岑季白吃痛哭出来。周夫人便熄了灯,由他在殿中哭喊。第二日,周夫人会告诉他,他若不肯乖巧些,夏王便不喜欢,夏王不喜欢,他会被虞夫人方后等人害死……
岑季白自幼时,夜里便常有噩梦,他住在静淑殿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信我,因他无人可信。
我看着他一日日成长了,他找来名医,解救难民,经营产业……他要我挑拨上官氏同虞氏。这两人之间何须再费我挑拨,不过只宫人几句闲话,便可让虞夫人暴跳如雷,便可让上官缈妒火中烧了。王子秋和自春意楼之事后又格外暴虐些,我教杜仲犯着他,他便自在宫外杀了杜仲。假用秘药一事死无对证,反而因他杀了杜仲,让他们母子买通杜仲向我下手一事,更添了嫌疑。
宫内一切顺利,甚至夏王也病弱了。只是岑季白差些丧命在北境,为了一个林津。林浔是他的伴读,幼年相交;而林津是秋狩时愿意拿性命换他的人。如此,他待林家便有些不同。但林津,似乎又格外不同。
一别经年,他回到宫中,向我揖拜一礼,道了多谢。其实比起谢意,我更希望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时至今日,我站在送别的长亭中,远望太庙的方向,想像着那里该有的盛景。一个新的局面正在形成,我却要远走他方了。我想,天下忧患,并非只宫中权术可以解得。当然,我也想游历四方,看一看这片河山。
“小叔……”熹儿欲言又止,良久,他问我: “你何时回来呢?”
“怎么,还没走就要问归期了?”我笑了笑,随即摇头,“熹儿,你太优柔。”
“那我要是走了,你不会问问我哦?”熹儿笑道:“我同祖父会担心。”
“告诉父亲,等周家事了,便致仕吧。”丞相之位,岑季白是不想给父亲的。父亲并非无能,只是碍于诸家势力盘错,他无从着手。但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夏国的事,如今也该颐养天年了。岑季白曾许过宋家无事,我信他这一点。
时节正是春夏之交,今日天气格外明媚晴好些,处处盎然新绿。老父尚在,本不该远行,但我一个后宫之人,已无从在陵阳安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然是宋先生的番外,也写了很多小初年幼时的事情,其实应该放在前面周夫人身死那一章里,只是……太沉痛了,小初说不出口哎……
从下一章开始进入第三卷 了。
之前换过电脑,人设跟大纲的文档那时候忘记倒过来,码字的时候人物名字不太记得,今天回头看到第一章 才发现有些混乱。今晚会回头修改一下,希望之前阅读时没有给大家造成困扰,抱歉抱歉。晋江的很多功能我是慢慢才知道的,完全是菜鸟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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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所有打分评论与收藏的小天使们!不知不觉更到46了,小初与三哥都长大了呀~~~
卷三:情深深几许
第58章 压箱底
岑季白除服后第二日,虞国的使臣卫杨便到了。
卫杨先是客套了一番,恭贺新王继位,随后,便道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
“长公主不舍母国,若是嫁到夏国来,必定日日思念,身体憔悴。虞王不忍……”
“卫典客这是何意,虞王是要解亲?”岑季白不解。不过解亲是定然不会了,他已经是夏王,虞国怎会拒绝自己的公主成为夏国的王后呢。
“夏王误会,”卫杨忙道:“并非如此,只是虞王怜惜公主年幼离国,故此次命臣带来虞国工匠数人,为公主营建一座寝殿,一如公主在虞宫的寝殿一般。希望夏王恩允。”
“看来是虞公主嫌弃我夏国王宫鄙陋?”林津将手上竹简重重地摔在案上。
卫杨有些不喜,道:“这位是?”
“这是咱们林大司马的三公子,”宋相乐呵呵地出来圆场,林戍的身份还是够分量的。“也是陛下的中郞令,长平侯。”
卫杨听见林戍的名头却并不以为意,语气凉凉道:“原来在夏国,不只北境是林家作主,这邦交大事,也有小林将军来议?”
林津忿忿地站了起来,疾步往殿外去了。
“哎呀,这小林将军是边关才回来,不知邦交礼仪,失礼失礼。”宋相仍是笑呵呵的。
岑季白心中不悦,却不好表现出什么来。总不能为这么点小事真退了亲事,人家工匠都带来了,那便只能是修了。“思念家国也是人之常情,此事寡人允了,卫典客便与丞相同少府议定吧。”
卫杨一行人刚走,林津冷着一张脸,又进了正殿。
“府库没银子,修不了宫殿。”林津挑了挑眉,又道:“你私库也没银子。”
岑季白叹了口气,道:“宫殿不能不修,银子……不是还有宫外的私库吗。”总得把那公主迎过来。
“宫外的私库?那是军费!”林津气极。
“谁告诉你那是军费的……李牧?”岑季白这回是有些讶异了,想要营建飞羽军的事,应该只有他同李牧知道才是。
“怎么,我不能知道?”林津一想到这些事岑季白都瞒着他,就更来气了。不过这件事同李牧却没什么关系,李牧对岑季白的确是忠心无二。“不是李牧说的,我二哥猜的。”
“……”岑季白一听到这两人名字串在一起,就有些古怪。
“李牧去年接连拨出几笔银子去陵阳东郊置地,账面上说是备作坊,但哪儿有那么多作坊要备,况且又不是买良田来修,怎么要那许多银子。陵阳这附近,要建新的作坊也该是二哥负责,李牧远在虞国,还管这个做什么……总之二哥觉得古怪,去东郊细访了访,李牧在那一带买的地,连起来倒有好大一片山林了,里头围了处平谷,那地不能耕不能种,只能是用来囤兵训兵了。”
林津一口气说完这些,顿了顿,见岑季白不说话,便又道:“修不修寝殿是你的事,卫杨说得对,我一个外臣,是没资格管你后宫里的事。”说完这话,转身便又走了。
“三哥……”岑季白想叫住他,却想不好怎么说。训练新军的事本就全由李牧在管,还没个名目,他也未曾过问。这件事情可以解释,但“外臣”二字该怎么解?这些天林津的作为,宋相等人也是看在眼中,岑季白并不介意,但朝臣心中却很不安。
林津当日回了林家,看看天色渐晚,林津还未回还,岑季白便让阿银给他送了药去。沈朗说这药是每日睡前服一剂,林津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儿戏。
本打算晚间回宫的林津,看到阿银送了药过来,真是气得怄出三升血来。“他怎么不让你将明晚的药也给我送来?”
阿银总觉得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实在搞不懂这两位主子又在闹什么。“三公子,那小臣……小臣回去送来?”
小刀赶紧将阿银送走了。
“呵……哈哈……“林渡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看林津瞪他,便道:“你气什么,那虞公主越是刁蛮挑剔,陛下越是不喜她。这寝殿修好了,摆在那里,他一见着就能记起虞国这番羞辱,记起虞公主的不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