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户部尚书鲍方去后,也是他继任的呼声最高。
成兴军在墨城的大捷振奋朝廷,又正赶上皇帝高兴, 才特许了左军都督府上报名录,赏赐额外的嘉礼。因此, 舒永忠报过户部的这份名录尤其长, 其中多半是成兴军将领。
其中还有几个看来眼生的,稍稍一查便知那是北地义军的人。
这些人虽非朝廷的正规军, 但在御敌于外、固守北疆一项上功不可没, 左不过是朝廷的钱, 龚良泰倒乐于做这个顺水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多给义军一些。
何况,多年来朝廷上对戎狄主战、主和纷争不断, 龚良泰是主战派,自然私心里希望北地义军能够多些捷报传来,好让皇帝有信心去对大戎国宣战。
但在这份名录里,有一个人的名字却让龚良泰十分在意:
江俊。
这世上叫“江俊”的人何其多,同名同姓者不乏其数,但偏偏其中就有一个你曾经熟识、前不久又刚刚死去的人。
这叫龚良泰怎能不在意?!
何况舒永忠这份名录报得十分讲究,按照将、官、副、长、兵列了次序,上下分明、等次清晰。原本只是舒永忠想要方便他们户部,不至于行赏时乱了次序,但却叫龚良泰又多了一重疑虑。
若这名册中的“江俊”只是个普通士卒,他倒不会有心,偏偏这“江俊”被列在了“将”那一列,这叫他又如何能不疑——
镇国将军府江家那小子,在京中一直略有薄名,且在他们这辈儿人中,算得上是个中翘楚。常年被人拿来做比较,江俊其名,早已深入人心。
任何人的成长过程中,包括京中权贵子弟,总会有个如影随形的“别人家孩子”。
从前的江俊可谓是他们这代人的噩梦——他善骑射,又能替太子在围猎中拔得头筹,甚至策论无双、得先帝赞许。
这样的人还建立了玄甲卫,甚至年纪轻轻就军功彪炳。
若非太子文弱,换了任何一位王爷叫他辅佐,如今的锦朝天下便会是另外一番情境。所谓时也命也,龚良泰倒对江俊的这短暂的一生存了无限唏嘘。
加之江俊最后是惨死在岁锦密林中的,那具烧得焦黑的尸体龚良泰曾悄悄去看过一眼:少年英豪落得如此下场,真叫人难以接受。
江俊与他无冤无仇,虽然龚、江两家政见不合,但看着江老将军一夜之间白了头,一双虎目失去光泽,看得龚良泰心里很不是滋味。
家族恩怨、权柄斗争,于龚良泰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倒是凭他对江老将军的敬畏,“江俊”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去验一验。
于是,龚良泰着人带上江俊画像往北地打听,一听到“百步穿杨、骑射非常”之语,画像比对又相似,龚良泰便确定了此“江俊”便是彼“江俊”。
一个好好的京城公子,放着家中的清福不享,反而要跑到北地去风餐露宿、历经风雨,而且要出“假死”这一招金蝉脱壳——其中的意味还真是非常值得揣摩。
清官难断家务事,龚良泰自不必去做这恶人。
于是京中就有了流言四起。
舒永忠本是好意,但他常年带军在外、久不归京,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府“江俊”的死讯,又认为阔野一役中的“江俊”非彼“江俊”,所以好心办了坏事。
直到他收到了家书,舒永忠才明白自己闯下大祸。
原来,舒永忠和唐浩广一案中牵扯的洛川清吏司司长舒永思是俩兄弟,虽然嫡庶有别,却都是纳言阁大学士舒庆山之子。
舒庆山为朝廷三权首领之一,原配慕容氏与江俊亡母林氏同属姑苏人士,两人一起嫁来京中,久而久之情同姐妹。
林氏在时,江、舒两家常来往,两位夫人虽无亲属关系,但二人以姐妹相称,江俊小时候也会把舒家兄弟们唤作“姨表兄”。
后来林氏过世,江家仰仗的太子又失势,舒家和江家的来往就渐渐少了。舒永忠长大以后对江俊就没了多少记忆。这次经过父亲家书中提点,才恍然想起这位“小表弟”来。
一个人情愿“假死”都不愿意留在家中,可见那个家里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所。舒永忠虽然是个军人,可对各个大家族内部的斗争还多少有些了解——
镇国大将军府里的尹氏,和朝堂之上的尹氏,又能有多少区别?
吟香楼至今悬而未决的“暴|乱”,岁锦密林突然燃起的大火……舒永忠心里愧疚:自己一份名录,只怕又一次给江俊带去杀身之祸。
江俊三番两次助他们兄弟,他们却恩将仇报还人家一个性命之忧。
坐在大帐中沉思了少顷,舒永忠还是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于是他给自己的副将交待了一些军中的常备事务后,便带着两个人策马离开,他先往东去洛川找舒永思,却不料这个弟弟和他不谋而合,两人在路上相遇。
之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往千崇阁赶去。
因此,在江俊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舒家两兄弟就到了千崇阁之中等候着。等着向江俊道歉,为他们的鲁莽,为他们的考虑不周,也想着能否有法子补救。
同时,京城镇国将军府的江家也得了确切消息:有人带着密信到了镇国大将军府上,亲手将信笺、交到了江老将军手中。
若说从前“江俊未死”的流言只是叫人生了一丝儿希望,那江老将军看见信笺之后,却是险些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这信封上饰以明黄暗纹栅格,信纸打开异香满室,且其内容乍看不过是一首首词韵不通的诗,可若与一副江老将军珍藏的落梅图透光对照来看的话,又有不同真意。
于是,江老将军便确定了长子未死、江俊还活着的消息。
孩子还活着这是好事儿,老将军也没有刻意隐瞒家人。而江夫人尹氏却因此大闹,在江氏里外大说长子江俊不孝,欺瞒父母、罪大恶极,要江俊速速归京。
“男孩儿在外多些历练也好。”
——在尹氏不知第几次当着全族人抱怨的时候,江老将军终于发了话。
“何况夫人,”老将军神色如常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做的那些事儿我并非一无所知,吟香楼之事多有蹊跷。而岁锦密林中的大火更是烧出了多少腌臜隐密——那日,孩子的尸身回来我便看过了——即使面目全非,有些痕迹也不能全部消弭。”
尹氏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良人是何意?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会谋害自己的孩子不成么?”
“夫人做过什么,夫人自己清楚,”老将军不想多言,他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尹氏一眼,道:“俗语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夫人还是不要泯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
尹氏咬牙不语,只能恨恨地看着江父离开的背影。
“孩子既然宁可假死都不愿回京,”江父的声音遥遥传来:“那就让他在外头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回来也罢,也罢——”
只要孩子好,在何处不都是家。
江父行至中庭,抬头正好看见一行北雁南飞,清风吹过,树梢上摇摇欲坠的黄叶被吹拂而下,如稻田里打落的金穗。
夏末秋来,凉意未起而云层渐去,夏日里那燥闷的暑气也悄无声息地退却。连日来郁结在胸口的一口浊气,也随着夏暑而去,只留下了通体舒泰、神朗气清。
江俊醒来,已经又是三日后的事情。
有些犯难地喝着无烟端过来的苦药,江俊心想自己还真像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头的段誉——身怀六脉神剑绝迹,可是却“时灵时不灵”。
或者说,像是用了劣质电池的机器人、被安装了劣质芯片的终结者,强悍的时候强得无人能敌,但是关键时候总是会掉链子。
“咚咚咚——”门口传来了三声整齐的敲门声,无烟看了江俊一眼后才道了一句“请进”,进来的人是个千崇阁的杂役,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托盘,而那个托盘上放着一封信。
“小人来给公子送信。”
“信?”江俊赶快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碗,也不顾无烟埋怨的眼神,连忙示意那人呈上前来。
信封一到江俊近前,他就知道这是父亲的家书,他心里“咯噔”一下便闪过了千般念,手指灵动更是快速地拆开了信来看——
看着父亲熟悉的字迹,江俊哽着声要无烟先谢过这个送信的杂役,心里却在感慨: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舒永忠给他来这么一手,真叫他原来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手优势”尽失。
大好的棋局,自毁前程,又入险境。
江俊长叹了一声向后仰头靠在了床榻上,正好无烟关上门回来,江俊便叫他准备。
“准备什么?”
“唉——”江俊揉了揉额角,又叹一口气:“无烟啊,我这会儿肯定又要被追杀了,千崇阁是待不下去了,你说——天下之大,我到何处安身立命?”
无烟眨了眨眼,还是不解:“少爷怎么了?千崇阁你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待不下去了?”
“唉……也不知道这里出家当和尚容不容易?”江俊颓然地闭上眼睛,苦笑一声自嘲道:“不然我们去当个道士——来日拉个‘每日一卦、神通显灵’的牌子去招摇撞骗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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