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倒像是常来这个地方,径直到柜台前,同掌柜交待几句。
之后,掌柜便亲自迎他们进去,陈洛的副官和那百来将士没有进来,只有陈洛作陪,跟着李吟商在那掌柜的带领下往里走去。
也是等掌柜带他们绕了两个弯儿、来到厨房后的一堵墙边,敲了敲墙壁、从上打开了一扇隐蔽的门之后,李吟商才知道——这为什么是羽城最大的酒馆。
顺着小门进去,没三五步便看见一个往下延伸的楼梯。
这楼梯是就着天然地势挖出来的,羽城中的房子外头都是夯土,里面却要加固上两层岩石,看上去特别厚实。
不过冬暖夏凉,比京中的砖墙、江南的木楼要好。
“李公子,请——”陈洛接过掌柜手中的灯,“您不会真以为,我请您来这里同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们同吃同坐吧?”
李吟商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顺楼梯下去,李吟商才发现这间酒馆的地下别有一番天地——
从他们所在的楼梯口往四周延伸,少说也有个三重跨院的宅邸大小,地下不似上头吵闹,偶有歌声和琴声喑哑,也更像李吟商熟悉的酒楼。
陈洛带着李吟商到了他早就定下的一间石室中,里面已摆好了美酒佳肴,且还等着两三人——他们看陈洛和李吟商走进来,纷纷站起来同李吟商行礼。
“诸君客气,李某贬谪之人,哪需你们行如此大礼。”
“李大人!”一个微胖的男人站起来,端着酒敬道:“您自谦了,我、马德运,先敬您一杯!”
李吟商笑,却不着痕迹地看了陈洛一眼。
——马德运、羽城承宣布政使司的正五品主事,此人性子爽直、刚正不阿。只是他是洛川清吏司司长舒永思的知交好友,更是……
更是恭王府上的客卿、皇帝的眼中钉。
马德运没看见李吟商和陈洛之间交换的眼神,只热情地拉着李吟商坐。
李吟商坐下时,某个被使用过度的地方碰到石凳子,疼得他忍不得低吟。
马德运离李吟商近,听得真切,忙扶住他:“您怎么了?”
“没、没事儿——”李吟商白着脸摆手,可他青衫宽松,一番拉扯、胸口和脖颈处露出了一截肌肤。
旁人没看见,可马德运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白瓷一般的肌肤上遍布着斑驳的青紫痕迹,像漂亮完美的瓷器上龟裂的裂纹。
马德运不懂什么叫凌虐的美,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李吟商叫人欺负、受伤了!
昔年他还不是羽城正五品的官吏,在京城附近的小邑当值,时逢办案得罪了上司、险些丧命,也是李吟商出面帮忙,才得以保全至今、更容升五品主事。
那事涉及多人,李吟商不过就事论事,可马德运却将他视作救命恩人,更要报答恩情。
“您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伤您!陈将军,您不是……不是亲自去接了吗?怎么还叫李公子受了伤?!”
陈洛讽刺一笑,没有答。
因为那个不长眼的,可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人。
马德运蠢,他可不傻。
李吟商有些尴尬,但还是劝了马德运几句,说他没事儿,不用担心:“何况大家聚在这儿喝酒是高兴事,马大人,没必要为了我这一点儿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就是,老马,你也别咋咋呼呼的,李公子都说他没事儿了!来我们喝!”
虽然李吟商这么说了,陈洛和几个作陪的官员也没有要继续问的意思,马德运就是至始至终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吟商、看着他胸口那些斑驳的痕迹。
马德运成婚三年,在北地也有狐朋狗友邀他喝过花酒,那样的痕迹……
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酒过三巡,陈洛借口有事先离开,另外两个官员酒醉、躲到一边儿划拳去了。
马德运终于得了机会凑到李吟商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说:“李公子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李吟商想了想,跟着马德运出去。
马德运带着他饶了两间石室,找到一间空房后就将他拽了进去,然后马德运嘶声道:
“李公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唐突之处,还请您不要同我这粗人计较——您身上那些痕迹,我、我绝没看错,那是、是……”
他话说得犹豫,李吟商却只是抿了抿嘴。
“……到底是谁?!”马德运咬牙,“陈将军知道是不是?李大人,虽然您可能并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您!您待我有大恩,我们一家都记着你的好!若非是您帮忙,我早因欺君罔上之罪被治死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人不必管我了,这些……”李吟商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和疲惫,“都是我自愿的……”
“怎么可能?!”马德运瞪大眼睛,“您、您骗我!我虽是个粗人,可我、我还是看得出,这、这是有人强迫您的,您……您告诉我!我虽不中用,可我能找到替您出头的人!”
“是么?”李吟商却忽然疯了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通红了眼眶:“那么马大人,我倒想问问你,若我说——强迫我做这事儿的人,是你找任何人都替我出不了头的人呢?”
“任他什么人,难道还能大过天……”马德运说了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刷”地白了,他张了张口,半天也补不全下半句。
“您瞧?”
李吟商坦然一笑,他那点子事情,在京城早不新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他李吟商是个以色侍君的宠佞。
“这天下,还真就有大过天的主儿,”李吟商道,“马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惊讶,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您救不了我,也不用为了我这种人,惹上一身泥。”
“……”
马德运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外头回廊上传出琴声。悠扬的琴声里,还伴着一个男人低低的清唱。
像是清泉淙淙石上鸣,又如孤雁天上飞,泉清谷深,云高天阔。
李吟商觉得这伶人唱得不错,可马德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乍悲乍喜,脸白得出奇,眼眶、嘴唇却是红的,更顾不上礼数,直接捉住了李吟商的手:
“李公子!有一个人,他肯定可以救你!”
“……谁?”
“没想到竟碰巧能够遇上!”马德运拉着李吟商往外走,且是追着那琴声走:“对,没错儿!就是他,他肯定能救你,且一定愿意救你!”
马德运走得高兴而匆忙,根本没看见李吟商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和了然。
羽城之中喜欢听琴的那些大人、听得上这么好的琴曲的人,可不就只有那几人。
若要说这几人中,还能从皇帝手下救人的,恐怕只有那位身上同样流着先帝血脉的皇亲:
前朝废太子的胞弟、如今的恭王殿下——恭王凌武。
果然,不出李吟商所料,马德运带着他来到了一个门口有两个守卫把守的石室前,向里头报上了他们的大名,更说出了一句:“还请王爷不要怪罪我们唐突之请。”
那守卫其中一个进去,少顷之后石室内的琴声停了,有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请马大人和李公子进来罢。”
马德运连忙堆笑着拉李吟商进去。
进去之后,李吟商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伶人——是个白衣长发的盲琴师。
虽然双目失明,坐在琴台前却自有一股出尘不染的风流,看得李吟商心生结交之意。
在琴台后的罗汉床上,斜倚着一个五官深邃、面容英朗的男人,其眸如鹰、其鼻如峰,龙眉皓齿、嘴角挂着一抹优雅的笑容。
他身上的衣着富丽华贵,雪白的外衫上绣着暗金色的纹络,像是一只高贵而慵懒的雪豹。黑色的长发上插了个金玉盘龙的簪子,腰间则坠有一枚金镶玉的精致玉佩。
“微臣羽城承宣布政使司主事马德运,给王爷请安,恭祝王爷千岁安康。”
没给李吟商更多观察的时间,李吟商也只得拜下,刚开口说了个“微臣”就被罗汉床上的男人轻笑一声打断:
“李公子是我皇兄身边儿的红人,小王可受不住您的大礼。”
李吟商面露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倒是旁边那个盲琴师开口、声音淡淡地替他解了围:
“李公子?是那位乾康二年的状元,殿试一应说出《十策》的李吟商么?”
“可不是!”马德运连忙接话,“秦爷您也听过李公子的事儿啊?”
盲琴师笑了笑,没再言语。
“好了,马大人和李公子你们也不必跪着了,本王来此地只是听小秦弹琴的,你们撞破进来,想必这琴我也听不下去了,”恭王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马大人您直说无妨?”
没想到恭王这么快就开了口,原本酝酿在马德运心中的说辞、此刻竟派不上一点儿用处,他愣了愣,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旁边那盲琴师一眼。
“小秦你先出去吧,下次得了机会本王再来听你的琴。”
那盲琴师依言给恭王行了一个礼之后抱琴离去,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一举一动态度从容,从背后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异。
恭王坐起身,脸上的笑容淡去,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摇晃,眼中有些不耐:“现在、马大人你可以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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