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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等登等灯)


远瓷这边尚未行动,宗一恒却出事了。
宗峥鸣死后,他的长子当真成了京城笑话。传了百年的爵位到他这一代竟然丢了,还落在一个江湖剑客手里,而今江湖剑客霸着他家的爵位呼风唤雨,他却只能在朝堂上等那点儿干巴巴的俸禄。甚至还要站队,在皇帝和他之间二选其一。
选什么选!这本就应该都是他的。若是他的父亲当年再心狠手毒一点,皇位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宗一恒置喙。当初宗峥鸣能帮他坐上皇位,难道宗峥鸣不能自己坐吗?不过是让他一让,眼下这福气也该到头了。
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宗峥鸣长子入宫问安,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劫持宗一恒,要他宣布退位。宗峥鸣有备而来,不知他如何做到的,竟然说服京畿部众,若是宗一恒不答应,京畿立刻就能大乱。
这样天赐的好机会远瓷不能再错过。趁着宫中巡防全数被指派去营救宗一恒的时机,远瓷率兵攻破皇城,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
几方缠斗,远瓷占了上风,宗峥鸣长子被当场射杀,宗一恒率领心腹逃出皇宫。
这场宫变来得快,等消息传遍三国,远瓷已坐稳了御座。他吸取宗峥鸣的教训,绝不肯寻一个傀儡,坚持由自己黄袍加身,成了秦楚齐百年以来,第一位成功篡位夺权的江湖剑客。

北秦平昌九年腊月二十三,摄政王领兵入宫,帝仓皇南逃,摄政王继位称帝,改国号“麟”,意喻吉祥如意,王朝千秋万代。新朝年号“永宁”。平昌帝逃至魏地,仍号秦。与新朝割据对抗。
因变故当日正值小年,后来又称为“廿三宫变”。


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生。自小年开始,宗一恒一路南逃,京畿已非他掌控,所过之地途径象地、鹿地,皆是宗如意从前属地,而今牢牢把控在远瓷手中,秦国国土由此分裂,宗一恒强渡秦国境内的金水河,以金水河为界,建立新朝廷,新朝夹在楚国北宁府与远瓷的朝廷之间,前有狼后有虎,可谓岌岌可危。
宗一恒手中的军队,素来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而今随他出逃的还不到一半,约有十之三四经由司玄子交到远瓷手中,另外一部分人,则全因宗一恒当初猜忌多疑,号令军队手续繁琐,若无手续齐全的章程,无人能够调动。
他逃得仓皇,自然调不动人。能跟他走的,都是不怕规矩忠心于他的,没有跟他走的,那就也不会走了。
宗一恒在想自己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想来想去,还是司玄子的背叛给了他致命打击。当初他疏远、架空司玄子,也是因为司玄子掌握了太多。
由此看来他在朝政一事上的确不如周崇慕,周崇慕当初痛失林鹭,在两国联军之下也能从容应战,眼下看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年前,远瓷称帝的消息传到楚国,周崇慕很是震惊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远瓷竟然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敢于承受天下人的指摘。
他与几个心腹商议,要在年后整兵出征,趁秦国内乱之际,吞下秦国。
消息传到陆临这里,陆临震惊之余,心下更觉不妥。宗一恒出逃狼狈,手中却仍有精锐,他与远瓷相争,看着处于劣势,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远瓷坐守秦国都城,秦国都城素来以易守难攻闻名,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只怕周崇慕耗费人力物力,白白折腾一场。
周崇慕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他并非铁了心要吞并秦国,此刻这种情况,是削弱秦国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引起秦国内耗,那么长久下来,秦国必然衰败,再无同楚国抗争的可能。
故而当他收到陆临的劝谏之时,心中五味杂陈。陆临不该这么不懂他。陆临该明白他想做的是什么的。
陆临身体不好,却冒着冬日的严寒从锦华殿赶到了养心殿,只为劝说他不要出兵。他再次回宫后,向来足不出户,更是再没来过养心殿,此刻他为了秦国战事而来,周崇慕又是失望又是酸楚。
秦国已是远瓷的天下,远瓷那人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国号改成“麟”,是麟还是临,周崇慕冷哼,远瓷莫不是以为自己在写话本,他做这一套,又能改变什么呢?
周崇慕的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又落回了仍在下首静静站着的陆临身上。陆临披着件狐裘披风,柔顺的白狐毛蓬软地竖着,陆临低着头,并不看周崇慕,从周崇慕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脸埋在衣领里,随着呼吸,白狐毛微微颤动。
这件披风是前两年周崇慕亲手打的白狐狸,统共只有这么点纯正无杂质的狐狸毛,全都用来给陆临做了狐裘。
周崇慕看着这件披风,心中又软了下来。陆临仍然十分了解他,知道如何戳中他的软肋。
“过来。”周崇慕招招手,示意陆临坐到他身边去。
陆临站在原地没动,周崇慕便又说了一次:“阿临,到这里来。”
陆临抬头看了周崇慕一眼,撩起衣摆,忽然跪在周崇慕面前,行了个大礼,他伏在地上,说:“陛下,秦国真的去不得。”
周崇慕内心忽然烦躁起来,他扔了手中的笔,冷冷地盯着陆临。陆临能感受到周崇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继续说:“南楚今年才从战事带来的影响中缓过气来,而今恢复正常秩序,岂能因为趁人之危而使国家再次陷入战争?更何况宗一恒落败,手中仍有精锐,未必不能一战。陛下若执意出征,自南向北,气候恶劣,远非楚国军士所能承受。”
“阿临,南楚并非没有北上征战过,南楚的兵也曾与秦国的兵交手。朕是皇帝,朕有宏图大业,这样的大好机会,朕无法坐视放过。”
“陛下!”陆临的音调高了一些:“南楚先前出征,乃是两国夹击之下的自保之策,楚国士兵是为了保家卫国,陛下是为了守住江山,如今毫无缘由入侵别国,只为满足陛下私心,万望陛下慎重!”
殿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周崇慕被陆临的阻挠弄得心烦意乱,他克制不住地放大了自己的恶意,道:“阿临,你百般阻挠,可是那一日,受远瓷所托?他要做什么,早就知会你了吧。你是不是舍不得他死?”
陆临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周崇慕,他不能相信,家国大事当前,周崇慕竟然拿着私人感情无端揣测,陆临觉得失望至极,这不再是他从前那个励精图治,睿智冷静的崇慕哥哥了,真的不是了。
周崇慕也盯着陆临,陆临好像多了很多心事。又好像并不是。陆临的心事一直很多。以前他们心意相通,他了解陆临,也看得透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不透陆临了。陆临仿佛离他很远,远的他永远也够不着。
“阿临。”周崇慕忽然笑了,“你也知道,南楚刚刚从战事中缓过来。那你可曾想过,若没有你,又哪来的这场战事呢?”
周崇慕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陆临耳中,陆临突然觉得解脱。这些日子他的挣扎和犹豫,终于可以结束了。
周崇慕还是怪他的。周崇慕怎么可能不怪他。
从前的温柔,从前的不计较,从前的轻轻掀过,都只是周崇慕给他的机会罢了,他不接受周崇慕的机会,那周崇慕便也扔开了并不真心的谅解。
说到底,周崇慕是个君王,他肯在陆临面前屈尊降贵,已是天大的恩赐,是陆临奢求太多了。
陆临又磕了个头,平静道:“是我唐突了,陛下歇着吧。”
周崇慕看着陆临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觉告诉他,他应当拦住陆临,至少要挽留一下。可他没有。他看着陆临一步一步离开了养心殿。
两个人便这样闹起了别扭。
这只是周崇慕单方面的以为闹别扭。他没有再去找过陆临。战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他没空再去照顾陆临的小情绪。他也不知道陆临的锦华殿自他从养心殿回去那一日,就已闭门谢客。

南楚昌祐六年正月二十八,上上吉,帝命武将邹辅成为阵前大将军,率十万精兵伐秦。二月二十日,秦楚胶着,战事吃紧。


陆临说的果真没错,南楚的军队在和宗一恒的部下交战时,就已出现胶着态势,前线传来的战报并不乐观,南楚军队已在魏地南部盘桓多日,迟迟不见转机。
若是说周崇慕没有后悔,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流水一样的银钱粮草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去,若是战事再没有进度,怕是农户家中开春播种的种子都要缴光了。
他此刻回想起陆临在战前同他说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陆临是对的,是他鬼迷心窍,头脑发热。
宗一恒与远瓷对立,可百姓都是同根同族,此刻同仇敌忾抗击楚国的军队,哪怕刚刚经历过叛乱,也没能让楚国军队讨得便宜。
周崇慕在养心殿内来回踱步,军队已经开拔,战书已经下了,没有说撤回来就撤回来的道理。若是陆临……
周崇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主意,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他又仿佛是灵感涌现,忍不住仔细盘算了这个主意是否可行。
若是陆临愿意写信给远瓷,请远瓷与南楚前后夹击,吞并宗一恒,不知远瓷是否会愿意。
应该会吧,远瓷那小子,对陆临一片真心的样子,陆临对他无欲无求尚且能做出篡位这种谋逆之事,若是陆临有求于他,他岂有不应之理。
周崇慕摆驾去锦华殿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十分没有面子,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陆临也是楚国人,总不能眼看着楚国军队白白受死,更何况宗一恒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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