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听罢,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道:“落叶归根,也算圆满。到底是我不争气,没能让母亲和老夫人颐养天年。”
周崇慕怕他心中郁闷,劝解道:“阿临,老夫人虽故去了,你母亲还在,先去后院看看她吧。”
陆临的母亲身体极不好,因为是周崇慕母亲的手帕交,故而彼此都是熟识。他们进去的时候,陆临的母亲刚喝了药正睡着,陆临的身体便随了他的母亲,体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血脉相承的联系让陆临看见他的母亲的时候,就感到一阵亲切。他和他母亲长得像,都是眉眼精致的类型,陆临因着这点,小时候看着更像女孩儿。
他母亲睡着,陆临便在一旁守着,周崇慕也陪他一起。“我从前做过什么让母亲非常生气的事情吗?”陆临问。
“有啊。你当初冒冒失失告知夫人与我定了终身,夫人可气得不轻。”周崇慕说。
陆临低头笑了,又问:“那有做过什么让她很开心的事情吗?”
周崇慕低头想了想,说:“有。”
陆临等了半天,并没有等到周崇慕的后续,转头瞧他一眼,想让他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周崇慕却冲他抬了抬下巴,说:“夫人醒了。”
陆临的母亲许是被他们两人的交谈声吵醒,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边的二人,乍一看到陆临,她原本苍白的脸上焕发出荣光,又或许是太过激动而面色潮红,陆临还未曾开口,他母亲的眼泪先落了下来:“是阿临吗?是我的阿临回来了吗?”
她哭得这样伤心悲痛,对陆临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陆临猛然间回想起许多画面。
他还年幼的时候,因为体弱,每次生病,他的母亲都会这样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哄他:“阿临乖,喝了这碗药就能出去玩了,阿临可要快快好起来。”
他父亲离世的时候,他的母亲伤心欲绝,拉着他的手落泪:“阿临,你父亲离开我们了,母亲身边唯有你是至亲,你去拜师万万记得母亲还在家中等你。”
还有当她知道陆临与周崇慕的事情以后,红着眼睛质问:“阿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你怎么能!百年以后,你又有何脸面去九泉之下见你的父亲!你要告诉他这一脉因你而止吗!”
……
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一个漆黑的深秋的夜里,她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为陆临系好了披风,说:“阿临,你走吧,不要顾及母亲,母亲唯有你一个孩子,只有你痛快了,母亲才会痛快。”
陆临猛地抬起头来,他挣开了他母亲的手,感到头痛欲裂,周崇慕怕陆临受不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朝外边走去。
“你要带阿临去哪儿?”
“阿临醒来后,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见到夫人对阿临刺激很大,朕带他去休息。夫人也好好休息吧。”周崇慕转头看了她一眼,陆临的母亲像是被这种眼神所震慑,不再言语。
周崇慕召来一路跟随他们的暗卫,将人带回了刺史府。
陆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他父亲是一名英俊潇洒、战功赫赫的将军,幼时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将陆临放在自己胸前,他俯下`身教陆临骑马,短短的胡渣贴着陆临细嫩的脸颊,陆临痒的动来动去,父子俩在马上哈哈大笑。
周崇慕常常从宫里溜出来找他玩,也常常将他带进宫去,他们并肩携手,一举覆灭西南叛乱,在闷热潮湿的西南营地里,他们拥抱欢好,战无不胜的少年天子和机敏睿智的国士才子的名号传遍天下,陆临握着周崇慕的手,他说:“我们就是天底下最登对的二人。”
之后的画面变得模糊,大约是在战场,忽而又变成了刀光剑影无形的酒宴,陆临在梦里拼命想看清,眼前却始终都像糊了一层血液,黏稠又刺眼,完全阻碍了陆临的视线,梦里的他被血液的颜色逼得喘不过气来,强行让自己醒了过来。
周崇慕正在床榻边守着他,陆临大梦一场,手心出了一层汗,周崇慕拿了个帕子给他一点点地擦干,陆临掌心湿漉漉的,声音却干涩的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
“我想起来了。”他说。
周崇慕擦拭的动作立刻僵硬了,他没有抬头,仍然一丝不苟地给陆临擦手,说:“是吗?怪不得睡了这么久。”
“不过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只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陆临果真睡了很久,此刻已经入夜,江州不比京城,空气更湿润一些,开着窗子,能闻见刺史府里馥郁的桂花香气。
“我想带我母亲回京城去。”陆临说,“我家的府邸还在吗?”
“在。”周崇慕回答地有些艰难,他说:“只是许久未曾住人了,需要打理修缮一下,不如我给夫人找个住处吧。”
“母亲身体这样孱弱,我总要尽一些孝道。更何况……我在宫中不伦不类。”
周崇慕决心带陆临来江州见他的家人,就已做好陆临会想起什么的准备,也做好现在安稳平静的局面被打破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他却忽然反悔了。好不容易一切都从头开始,怎么能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呢?
“阿临,我也不放心你在外面。”周崇慕揽住了陆临的肩,“夫人的身体,你再焦急,又哪里赶得上精通医术的太医。更何况你的身体也不是完完全全好透了,我知道你挂念母亲,可我也挂念你。你若觉得在宫里实在难受,便再忍忍,开年春闱走个过场入朝。我也想过立刻让你入朝,只是如果做的太打眼,反倒将你置身于风口浪尖,平白让你遭人议论。”
陆临沉默一会儿,笑了:“眼下我已十分遭人议论了。罢了,既然陛下已替我思虑周全,我更不能拂了陛下的意,我母亲就劳烦陛下费心了。”
两人说定了陆临母亲的事情,之后几日的行程就轻松愉快得多。陆临每日都会去探望他的母亲,周崇慕也陪着。周崇慕哪怕微服出巡,依然挡不住为尊上者的气势,除了陆临不怕他,连陆临的母亲对他也畏惧三分。
陆临提起要将他母亲带回京城的事情,她母亲似是有些犹豫,担心自己受不住长途奔波。倒是周崇慕劝说她,回程不再走水路,转换车马,也会放慢脚程。
陆临母亲应下回京的事情以后,陆临心中总算放下一件事,又抽空去了田氏家族的祠堂祭拜了老夫人,才有心思跟周崇慕好好逛一逛江州。
江州民俗物产都非常丰富,尤其临近中秋,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极了。陆临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一件也不许跟着的侍从拎,全都拿在自己手里,他喜滋滋跟周崇慕说:“在京城时我都没出宫过,但我瞧着江州比京城还要热闹呢!”
周崇慕笑了,他将陆临拉近自己身边,免得人群密集将两人冲散,说:“京城天子脚下,臣民受到的规矩束缚难免会多一些,江州自古富庶,又没有那么多规矩,自然要活跃热闹。”
秋风起了,是吃蟹的好时节,江州蟹也是当地特产之一,市集上贩卖江州蟹的商贩不计其数,周崇慕便也跟风买了一些,说是带回去请刺史府的厨子加工。
陆临不舍得白白来江州一趟,央求周崇慕几乎把街上的时令食材买了个遍,身后跟着的侍从,原本是做护卫的,此刻却完全变成了搬运小哥。
周崇慕对陆临百依百顺,只负责掏钱,笑道:“我们阿临今日要露一手了,摆一桌子宴席呢。”
因为府邸里有厨子,陆临也不用太过劳心劳力,只是他从前就厨艺不错,又喜欢钻研,也准备了几个小菜,到了开饭的时候,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周崇慕将陆临的母亲也请来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陆临心情好,便叽叽喳喳一直讲话,周崇慕怕他太过兴奋吃不下饭,到了晚间再吃又会不消化,便在一旁给他将蟹肉剔好,又把鱼刺摘干净。
如此尽心尽力,连陆临母亲也感慨道:“陛下至尊,愿意委屈自己这样照顾阿临,倒是阿临的福气了。”
周崇慕笑笑,换了个干净的帕子擦擦手,说:“朕与阿临情投意合,这是应当的。”
他们在江州逗留,周崇慕到底还是做了许多正经事,他召集刺史府众臣,合议江州水道航运情况,及新兴码头建设情况。
江州是周崇慕根据顾澜建议的一个尝试,先前在江州选址重建了集民用、官用、防洪抗讯、货物运输、航行补给、游玩观光于一体的大码头,施工人员有近半数的孤绝北谷五城受降民众,他们迁入富足的江州,除却朝廷拨发工饷,又可以享受江州本府的一应优待,再加上另一半江州征调的民夫与之融合,眼下工程进展中,无一人中途逃离。
周崇慕对此十分满意,攻克城池远比攻克民心更容易,朝廷财政虽不宽裕,却也拿得出一些钱粮来填补暂时的空缺,到了迁徙至此的孤绝五城百姓能够开始生产,其所能创造的价值,将远超过眼下付出的。
在他们即将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田府递来消息,说陆临的母亲病危了。
陆临的母亲或许真的大限将至,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脸上是一片灰败的颜色。
她本是京中一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嫁给她的丈夫以后,二人感情甚笃,她仰慕她的丈夫,仰慕这个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的英俊将军,之后人生突遭巨变,丈夫英年早逝令她深受打击,好在她还有唯一的儿子,当她的儿子也遭逢不幸的时候,她就已经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