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奕气呼呼地瞪着他:“狡诈!阴险!卑鄙!”
“在下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楚恪将那幅字折好,仔细收入怀中。他抬起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云奕的身影。
“只盼明徽日后,也如今天这般信我。”
云奕不由得一怔,想起泰宁曾对他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割不断、放不下的东西。对于顾栖迟、林九思来说,或许就是他身为正道的名声;但对于教主来说……身边人才是最重要、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你不要受了沈红衣的挑拨,教主如何对你,想必你更加清楚。”
“教主从九死一生中走过,身边的亲人、朋友早已不在了。他身负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其中干系之大,超乎想象。”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郑重道:“我信你。”
“好。”楚恪的眼睛亮亮的,浮现出一抹真正的笑意。他握住云奕的双手,向前挪了挪身子,几乎与云奕贴在了一起。
云奕涨红了脸:“你做什么?”
“疗伤。”楚恪轻笑,“明徽以为我要做什么?”
北方秋季的夜晚尚且残留着夏季的一丝余温,有些淡淡的闷热。云奕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晚风的轻拂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望无垠的海,海浪冲拂在沙滩之上。
“出去走走?”
今日的疗伤结束,楚恪便提议让云奕出门逛逛。这少年自幼在南方长大,也许还未见过北方秋季凉爽而沁人心脾的夜晚。云奕点点头,将床上的书合起,忽地想起一事:“慎之,泰宁给我拿的这本书很好看,他说炀教有个巨大的书库,名叫天梦轩。不知在哪?”
楚恪闻言一怔,眼底有晦暗不明的光一闪而过。他淡笑道:“天梦轩距离你这里有点远,在玄武阁附近。你若是想看,就让泰宁给你再拿几本过来好了。”
云奕长出了口气:“泰宁终究不是我的下属,我随意使唤他不太好吧。”
楚恪为他披上一件长袍,凝视他因重伤而有些消瘦的面颊,道:“他是我的属下,自然就是你的属下。教内若有人忤逆你,我会以教规严惩。”
“若是犯了教规,会怎样?”云奕好奇地问。
“这要看他犯的是哪一条了。”楚恪淡淡地说,“最轻的刑罚是杖责,若有叛教者,会用‘跗骨针’来惩罚。此针共一千零八枚,淬有剧毒,用刑时针针入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云奕不由得瞪圆了眼睛:“那岂不是和凌迟……差不多……?这也太残忍了……”
楚恪伸手替他将长袍的领子整理好,又将他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对他淡笑着说道:“本教立教数百年之久,若没有手段,如何驭下?你只看到它残忍的一面,却不知叛教者会害死多少教内的弟兄。自古以来,对叛徒的刑罚永远是最残酷、最严重的。”
云奕不说话了,心底隐隐觉得楚恪说的有些道理。难怪他无法掌管青阳盟,他自认,自己永远也无法施行这种残酷的刑罚。驭下不严,所以人心不齐吧。
因为经脉中冲突的真气还未完全化解,云奕的内力完全无法使用,走路时难免脚步虚浮。楚恪扶住他,二人走出门外。
这是云奕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门。楚恪给他安排的住处十分僻静,院子里栽满高大苍翠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浓荫蔽空。梧桐树下放着一张大理石方桌和四张石凳,院子两旁点着四盏明亮如星辰的彩绘铜灯,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在了庭院之中。
云奕的眼睛异常明亮:“好美。”
“家母生前,曾居住在这里。”楚恪仰头看着高大的梧桐树,语气平淡如水,“那时我尚未出世,家母常坐在梧桐树下,思念……父亲。”
这是楚恪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云奕不由得侧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平静,一双黑眸定定注视着梧桐,眼底最深处压抑着极淡的痛楚。就像沉黯的海,虽不起风浪,却仍让人心中微沉。
云奕不由得开口:“那你的父亲……?”
“他去世了。”楚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的母亲后来在生我的时候血崩,也去世了。我师父和母亲有些交情,因此我才留在了炀教,由师父传我武功。”
他扶着云奕慢慢走到石凳前坐下。云奕轻咳了两声,说道:“这么说,你成为教主是众望所归。”
“众望所归?”楚恪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他凝视着云奕:“曾经我也和你一样,觉得人性本善,师父的属下是真心喜爱我。只可惜……”他似是陷入沉思之中,“在江湖中,你不犯人,人亦犯你。弱肉强食,这才是自古以来的生存之道。”
教主曾经历过九死一生……
泰宁的话又一次响起,云奕不由得微微一怔,见楚恪俊逸出尘的眉眼间似乎隐含了几丝哀伤,像是回忆起那些久远的往事。同样是父母双亡,同样是被师父抚养长大,他二人却成了两个极端,一个行走在阳光之下,一个隐没在暗影之中。一个善于原谅,一个善于隐藏。
“很久没有过这么平静的感觉了。”楚恪微微笑道,“明徽,你可通音律?”
云奕撇嘴:“我师父倒是会弹古琴,我嘛,也就只有听一听的份儿。”
楚恪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竹笛,笑道:“这是家母生前留下的,乃是湘妃竹所制,明徽可愿听一听?”
云奕双手撑住下颌,半趴在石桌上:“当然愿意。”
悠扬婉转的笛音飞扬而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暮春时节的桃花,翩然落下,美丽中却又带着几分凋谢的苍凉。笛音越过高大的梧桐树,盘旋缭绕在小院上空,余音悠长,久久不散,好似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俏丽身影,浅吟低唱,道出无限哀思与惆怅。
云奕的心被这凄凉哀婉的笛音填满,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日暮西山的云家,诡谲难测的前路,怔怔滑下一滴泪来。
他听过这首曲子,他的师父唐绥在流英谷时,也曾席地而坐,在满天星斗之下,在接天连地的碧草之中,满目哀伤与思恋,弹奏这个曲调。那时的云奕尚且年少,只怔怔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男人孤寂的背影,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如此哀伤。
师父那时的心境,是否与他此刻的心境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感谢随笔烟云小天使的地雷!爱你!比心!
第24章 在水之湄
楚恪教内事务繁多,但每日总会抽出一两个时辰来为云奕疗伤。他不在的时候,泰宁就会陪着云奕在院子里四下走走。云奕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泰宁这家伙难道就没别的事情可做吗?
“泰宁。”这一天云奕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每天都在我这里呆着,难道你就没别的事情可做?”
泰宁翻翻白眼:“教主有令,我就算有事也得没事。”
云奕道:“这是慎之的命令?”
“他说你的住处太过僻静,也没什么人,内伤又没好,怕你闷坏了。”泰宁一脸愁苦,“叫我来给你解闷。”
云奕忍俊不禁:楚恪竟把一个武学高手派到这里给他解闷,也不怕泰宁闷坏了。
“不过明日我要下山,奉教主之命,打探红衣楼的消息。”泰宁翘起腿,往嘴里扔了一枚核桃仁,眼睛在云奕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嬉皮笑脸道:“盟主,你有什么要我带回来的东西吗?比如……桂圆一类补气血的食物?我看你一脸菜色,肯定是有点虚,得好好补补。”
云奕一个核桃就扔了过去,笑着斥道:“滚滚滚,桂圆你自己留着吃吧。”
当天傍晚,楚恪又一次来到云奕的住处为他化解真气。云奕和泰宁正在院子里砸核桃。听到楚恪的脚步声,泰宁向云奕促狭地笑道:“盟主,既然教主来了,那我就走了。不然一会儿教主可是要赶人的。”
“既然知道,还不快走?”楚恪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随便你去哪里呆着,别在这里碍眼。”
泰宁一溜烟跑远了,云奕目送他离开,对楚恪笑着说道:“他终日呆在我这里,也许闷坏了。听他说明天他要下山去打听红衣楼的消息,难道沈红衣又要为难你?”
楚恪摇摇头,眉眼一派温润。他撩起长袍拿起一枚核桃,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我教七曜宫埋在红衣楼的一条暗线断了,泰宁需要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两指用力,“咔”地一声轻响夹开了核桃,将里面的核桃仁剥出,递到云奕唇边:“给你。”
云奕顿时脸上发烧:“两个大男人,你这是做什么?我自己能砸。”
“若是砸痛了手,还要浪费我的药材。”楚恪的眼底多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云奕举起手里砸核桃用的小锤子,笑着道:“虽然我现在不能用内力,但这一锤子下去,饶是你楚大教主也要喊疼。你要不要试试?”
“是,盟主武功卓绝,在下甘拜下风。”楚恪状似无奈地将那枚核桃仁丢进自己嘴里,漆黑的眸子带着笑意注视了云奕一会儿,忽地欺身上前,云奕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伸手带进怀里,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
唇上传来清清凉凉的触感。像是柔软而细嫩的桃花花瓣,带着几分香甜的气息,扣开唇齿,顺着口腔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