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佝偻着身体,整个人像一只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挡外界,那是被压抑到了极致的自我防御,他被逼到了绝境。
傅辰想到了曾经的他在看到儿子的尸体时也这样无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房间里出现一道声音。
“我能,相信你吗?”很沙哑,像是锅底在砂砾上摩擦,并不好听。
傅辰身体一僵,以为耳朵出现了幻觉。
也许是没得到回应,那人又重复说了一遍。
“帮我,傅辰。”
傅辰愕然,像是生锈的钟摆,一点点低下了头,看向怀里。
第21章
傅辰张了张嘴,却好像组织不了语言,愣神望着脸上找不到一点湿意的邵华池,经过刚才的一番宣泄已经卸掉那丧亲之痛的崩溃。但傅辰似乎还能看到, 那双眼中荡漾着些许暖意。傅辰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几乎所有见过的人,他都能本能观察记忆点, 这是职业病带来的习惯。至于美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符号,没什么意义。这是他到宫中那么多年第一次认真观察一个人的长相, 准确的说是:眼睛。
最初判断邵华池痴傻,就是那双无神无焦距的眼,那双眼让傅辰甚至看不出一丝伪装成分, 但现在那些他笃定的东西却全然消失。邵华池的眼是内双, 完全睁开后就成了单眼皮,延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将那冰冷的目光反倒衬得迷离而勾人,朦胧中点缀着柔情, 望之生醉,心神荡漾。可对视间,那纯粹的黑眸扫来时,是利刃般的尖锐,能让人感受到傲然自矜的气势,这气势带着一种势如破竹的惊心动魄,美得炫目。
再美都不重要,事实摆在眼前,这个人没有傻,傻的人是他,一厢情愿地照顾,一厢情愿认定心中的判断,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看到邵华池的视线,傅辰只感到原本柔成一团温水的心瞬间被冰封,双手麻木地将人推开,起身整理衣摆,重重跪在地上,掷地有声。
“奴才不分尊卑,亵渎殿下,请殿下降罪。”傅辰的声音又一次回复平日的模样,有礼而谦卑。
想到他之前做的事,和邵华池一次次接触,对方毫无破绽的神态、表情、肢体语言,傅辰就遍体生寒,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看到的七殿下,从来没变过,是他误将狼当做了哈士奇。
邵华池的目光渐渐晦暗,脸上的柔和垮了下去,勉强撑起了笑容。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傅辰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脚,七皇子下了卧榻。
他来到傅辰面前,他的手一抬,布料下滑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臂,那手却透着一股强悍的力道,硬是把傅辰拉了起来,那表现出来的气势,令人拒绝不了,“我知道,你在怪我骗你。但傅辰,这环境里,我这么做无可厚非。”
“奴才不敢。”傅辰被拉着站了起来,但却再也没有之前柔软熨帖的爱护,只有下级对上级的尊敬。
“我记得你很喜欢在我面前用‘我’,你现在也可以继续用。”邵华池那态度与之前在掖亭湖时的唯我独尊全然不同,因着自己理亏,邵华池不自觉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刚要去抓傅辰的手臂,却被躲开,邵华池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弥漫。
“奴才胆大包天,罪该万死。”傅辰像是没感觉到那凝滞的空气,重复着口中的话。
“傅辰,你能对毫无利用价值的傻子温柔体贴,为何一个真正的皇子却得不到你半点真心相待?在我已经知道你私下模样的时候,你再来这般做派岂不可笑?”邵华池看着傅辰那凝然不动的模样,有些动怒。
“是,奴才的确可笑。”他自己也觉得,白活了那么多年,居然被个十几岁的孩子耍得团团转,“奴才相信任何被欺骗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再相信。”
邵华池被噎住,知道自己的确有错,但他并不是一味退让的人,“接近我的人很多,我没有理由随便信任一个看似对我好的人。”
傅辰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他次次真心对待,邵华池也不可能坦诚相告这个最大的秘密,但正因为真心,才更无法毫无芥蒂。这位皇子的心机和表演,难有人能相提并论,如果能活下去,或许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傅辰自嘲地笑了笑,抬头直视邵华池,“奴才想问殿下两个问题,希望殿下如实相告。”
邵华池眼睛一亮,他以为傅辰有所软化,“好,你问。”
“殿下,您是否从一开始,就没痴傻过。”
邵华池沉默良久,才挤出了一个字,颔首,“是。”
“为何?”
“为了活下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最真实的答案,他也不想欺骗傅辰。
“奴才问题问完了,奴才先行告退。”傅辰很无礼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有些理解之前那个小太监,他也不想再在重华宫多待。面对这个年纪并不大的七皇子,傅辰却觉得好像见到了那位犯罪心理学教授,真实与虚拟切换自然,人生如戏,只要他们自己不露出破绽无人能勘破。这也是为什么心理专业的人无法给同行问诊的缘由,互相都有所隐藏和完美掩饰,都能洞悉他人想法,能够挖掘最深层次的人性,这代表他们互相都可能成为盲点。
邵华池,能做到那么狠,只因他天赋如此,有些人天生就擅长掩饰和做戏。
没人会喜欢一个心机如此深沉的人,你甚至无法分辨在你面前的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邵华池眼看着傅辰就要离开,恶狠狠抓住对方的手臂,还没等傅辰反应过来,将他摔在墙上。
砰,傅辰背脊撞了上去,唔了一声痛哼,就被邵华池像毒蛇一样贴近了,“想走?知道秘密的人有什么下场,你不会想了解。给你两个选择,一、帮我,二、死。”
邵华池的手摸着傅辰脖子上柔嫩的肌肤,引起一阵鸡皮疙瘩。他猛然掐住傅辰的脖子,力道越收越紧,傅辰的脸慢慢涨红,凑近傅辰的脸,那热气扑在傅辰脸上,半张鬼面几乎与傅辰零距离,让人从脚底冒上一层冷汗。
缺氧严重,傅辰呼吸困难,双眼暴突,艰难得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奴才无法帮你。”
“为什么?”邵华池,眼底迸射出刺眼的光芒,“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
“奴才的身份低微,如何帮?”傅辰知道第一次是在掖亭湖。他说的也是实话,他人微言轻,在这后宫中就是自己的命都悬着。
“傅辰,我要的,只是一份真心,不需要你做什么。”虽然语气柔和,但邵华池的动作却一点都不轻柔。
傅辰耳朵嗡嗡作响,一阵阵耳鸣袭来,面对那双哀戚的眼,傅辰头一次不再客套,说了最大的实话,没有用圆滑的修饰词,“七殿下,我不可能帮你。”
那双眼中,有着傅辰拒绝后的一丝绝望和对自己命运的悲哀,那种认命的眼神,让傅辰想到了曾经对生命毫无留恋的自己。
傅辰所有的挣扎都停了下来,面前是一个连对自己都绝望的人,他有什么理由再用言语伤害。
邵华池发了狠,更加用力,似乎在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没必要让他活着了。
就在傅辰几乎要休克过去的时候,邵华池忽然怔忡了,脑中出现傅辰一次次喂他吃食,温柔哄他睡觉,暖黄的烛光照在这个人脸上,温暖得让人落泪,邵华池猛然松开了手,他想看到的,居然是这个人鲜活的样子。
傅辰就着墙壁滑倒在地上,咳嗽了许久,耳鸣才停下来。
“为什么!”他只想知道,为什么在明知道他是个弃子的情况下愿意帮他,现在告诉他自己有神智,却反而态度大变,至少在坦白之前,邵华池也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也犹豫过。他以为,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这还需要我明说吗,殿下应该比谁都清楚。”傅辰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眼前发黑,勉强回道。
也许因为,他也不忍心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这个人。
“但我想听你的原因。”
“您真的想知道?”傅辰抬头,那态度与平时十分不一样,并不十分尊重。但此刻的邵华池也不想去分辨,起身到一旁亲自倒了一杯水给傅辰,傅辰楞了下,没想到有一天能被皇子伺候,但喉咙实在太难受了也没拒绝,喝了几口舒缓了一下,目光疏淡,“请殿下先宽恕奴才的死罪。”
晋朝只规定内庭人员不得干政,不得议政,但私底下,谁不会说几句呢。
“今日我与你的所有对话,我都不会告诉任何人。”邵华池做了保证,他有预感,傅辰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邵华池此人虽然城府极深,但却有个很大的优点,说的一般都能做到。
傅辰想,今日这番话,大约是他进宫以来最为冲动的一次,只因为,不忍心,即使知道这份不忍,定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傅辰还是那样做了,人有时候总要为自己为他人,做点什么。
保住命的方式有很多种,邵华池何必要走最危险的那种。
当然傅辰也没问为什么非要皇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设身处地思考一下,换了他是皇子,他也会和邵华池有一样的选择,这是每个男人都有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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