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大娘让李伯把府中的碎银全都给拿了出来,一一分给下人。说要是能躲得过这一劫不被牵连,就各自回乡重新开始生活吧。待她把家中的置产都处置完,竟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京城里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圣旨,却是一纸死书。满门抄斩,四个字是说的斩钉截铁,不容质疑。二娘早已哭昏了过去,姊姊秀人六神无主地坐倒在那,任人搀扶。
“皇恩浩荡,念行州从三品知州李展一在职十二年有余,爱民勤政,守正肃贪,男子未满十岁者,入宫为奴,可免死罪。女子入娼为妓,可免死罪。钦此。”
“你要我李家绝后!”大娘愤怒地直指信使,气的咬牙切齿。
“无礼!只夷你三族已是皇恩浩荡,留你一双子女还不叩首谢恩!”
秀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娘,女儿不孝,还来不及孝敬您呢。娘,你说,女子出嫁前要守身如玉,入娼为妓那是秀人万万不从的。秀人尚知羞耻,亦不怕死。爹娘养育之恩,秀人来世再报。”
语毕,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从怀中抽出匕首往脖子抹去,转眼便已倒地,血泊泯泯从伤口流出,瞪大了双眼像是死不瞑目。那匕首是她娘亲亲手放在她手中的,说万一出了什么事,遇上了歹人要夺她贞操,就用这把刀,对向自己.宁死不屈。眼见李家一介女子都如此贞烈,一群官兵吓的赶紧把其他人悉数按倒在地,捉拿归案。
他们在大牢里见到了他爹和他大哥,两人像是受尽了刑求,脸上的血渍都还没干呢。大哥更是昏迷着只剩一口气吊着,哪里还有当初那个沉稳却又掩不了孩子气的淘气样。没想到中秋之后再度团聚,却是这副景象。
大娘一见到他俩,泪水就落了下来。
“庆儿,哭什么呢?”爹温柔的手,还沾着血,替她理了理头发,“这一路上受委屈了吧?都是我不好。”
“爹,害我们家的人到底是谁?全志我就算化作厉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这……”李展一的眼光在斜射进来的月光下转了几转,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算了吧,爹为官这数十载,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害过的人也不在少数,事到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你们……爹过意不去。”
那头话说着,越说越小,最后成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娘亲紧紧抱着自己的手不忍松开,李全澔听见他娘在耳边说,“全澔,我的心肝宝贝全澔。娘不要你想着报仇,不要大富大贵,也不要衣冠锦荣,娘要你平平安安、不愁吃穿。答应娘,您会好好活下去,嗯?”
李全澔努力挣了挣身子,在母亲跟前跪下,目中已满是泪水,“孩儿谨遵教诲。”
“嗯,我的好儿子。”娘亲也红了眼眶,怜惜地摸摸他的发梢,蹭蹭他脸颊,最后再淘气地捏了下他鼻子,竟笑了,“娘想再听你多说些好听的话呢。”
“孩儿最听话,孩儿最懂事,孩儿最喜欢娘。”
娘笑着,泪水却不争气地哗啦落了下来,“嗯,全澔最乖。”
那是李全澔最后一次见到他娘。
隔日午时问斩,他身上挂着手镣脚铐,简直不像在防一个孩子,看着他曾经的家人一一被押出了牢房,泪水怎么止都止不住。脑中不断地想,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是我这明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活下来了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熟悉的家人,一个个并排上了刑场,他大哥、二哥骨气的很,即便年纪还那么小,步伐却走的稳健,坦荡的完全不像是受罪的人。临刑前依然大声怒吼着不甘,若苍天有眼必要还他们一个公道。然而回答他们的却是无情刀剑,下一秒就成了在地上滚动的人头。
李全澔全身恐惧的不住颤抖,就算他活了两辈子,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冲击性的画面。眼见他两个娘都不住哭泣着,最从容的还是他爹,一句话也没说,直挺挺地受了刑,那才是真的豪气万千,气贯河山。
后来有人说,李家五人的尸体全都死不瞑目,必有冤屈。但如今……又有谁听得见他们的吶喊呢?
天空中一道闪雷划过,雨水便劈哩啪啦地落了下来,洗刷着地面的血迹和那说不尽的冤屈。他跪下来,任泥泞脏了自己一身灰色的囚衣,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好了,别看了,还有你好受的呢。”一名龇牙咧嘴的大汉,说着便扯着李全澔要走,却是一拉也拉不动,“哎,你这小子倒也是挺可怜的,不过这日子还是得过,知道吗?”
李全澔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嗯了一声,便任人将他带走,永远离开了他这辈子无缘的家人。又活了一次,又再度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我雷了吗?
☆、第8章
从荒郊野外的刑场走回了城里,第一次见到京城的时候,那城墙那么高大,来来去去的人几乎要将他给淹没,姑娘头上戴的花呀簪子啦也都格外好看。只可惜也没机会多看几眼,转眼就被人给扔进了净身房,稀里胡涂地灌下了大麻水,眼睛刚被蒙上,裤子就给人扒了下来,下刀那是一个利落。
在意识迷茫之间,李全澔竟还有闲心想着,这世道倒是待他不薄,找了个这么经验丰富的师傅给他下刀。但手脚利落那是一回事,疼痛却一点也没少受。难怪古代有以宫刑替代死刑者,那痛楚倒像是实实在在死过了一次。
挨完了刀还没得休息,有人搀着逼他在屋里走,就怕腿萎了,到时候连走都没法走,成了货真价实的废人。倒在床上给人捆了个严实,丝毫动弹不得,就怕一个翻身或是忍不住去触碰伤口,那是要功亏一篑。
痛楚火辣辣地从下身烧了上来,简直要分不清是哪里在疼。明明已经入冬,房内却是闷热难耐,痛苦难当。但那时候他就想,想他那在刑台上的爹娘和哥哥们,想他那果决自刎的姊姊,想他们那时所受的苦楚,就觉得能咬牙撑下去。他有时也想那诬陷他爹的奸人,反复念着几个名字,想着总有一天要他们也尝尝这苦楚,要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便觉得身上好过一些。
有时疼起来难受到不行的时候,有人劝他喝点大麻水,但他却坚毅地摇摇头。他要用这身子,记住这种椎心刺骨的疼,要自己不能忘记家人待自己的好,和那无耻的奸贼。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天,有人替他除了麦秆,交代他不可触碰伤口,接下来一个月每天都得下床走动后便离开了。
李全澔起身沿床坐着,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伤口,疼的他直抽气。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依然怵目惊心。上辈子没怎么活跃过的那个地方,这辈子倒是直接让人给取了。早知道就该多享受一点哪,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就算对着女人也硬不起来,看来不管是那辈子都没有物尽其用的机会了。他有些老沉地搓搓下巴,那里没有他熟悉的胡渣,有的只有孩子稚嫩的小脸蛋。啊,这就是了,以后早上还不用刮胡子呢。他想着就笑了,觉得自己还是挺乐观的。
一个月后,李全澔已能正常来去走动,便有人来带他进宫。那皇宫这么大,宫墙高的连只鸟都飞不过去,内苑的长廊辗转迂回,一个回身便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陆陆续续聚集了和他一般年纪的小太监,各个畏畏缩缩地还有人湿了裤子。大概是已经吃过一回苦,孩子都瞬间懂事许多,安安静静地倒也没人出声。
刘公公一个个点过孩子们的名字,点到李全澔的名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李全澔这名字怎么这么晦气?也罢,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全喜吧。”
李全澔连声应下,他对名字没那么多追求。古人不是名啊字啊号的接着换吗?从李全澔变成了李全喜,就当作是他的字吧。本应元服后才有了字,如今不过是提早长大了而已。但对他而言,早已没多大差别。
隔天便有人带他们教宫中规矩,如何走路、穿衣、行礼、应答,宫规如何,辈分如何。李全澔学得快,记得熟,没多遭刁难,更好的是在这没有纪夫子追着打他。除了吃穿差了些,倒也还算惬意。
这天降下了初雪,雪花如棉絮般静静落下,在这静的跟坟墓一样的皇宫里,似乎还听得见雪花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月光照在雪地上映出的光芒照的他睡不着,便干脆起身出去走走,却不小心惊动了身旁的孩子,睡意迷蒙的眼眨了眨,清醒了过来。
“喜哥。”孩子轻唤了一声。
“没事,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李全澔低声道。
推开了木门,一股寒意便窜了进来,驱走了睡意,倒有几分神清气爽。雪花片从空中无边无际的落下,温柔的包覆着大地。李全澔看着那皎洁的月亮,很想想念什么人,想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却发现自己竟无人可以想念。低着头,泪水便差点落了下来。
“喜哥。”那孩子抱了棉袄来,十天前刚发下来新的,说是要过年。
李全澔接过袄子,说了声谢谢。
“原来喜哥也会想家。”孩子憨厚的笑着,披上了棉袄。李全澔在这群孩子里不算是年纪小的,又因为学得好便被人称呼一声喜哥,刚开始还得花点时间才反应过来,现在倒也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