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幽人说哀帝眼界高,非要柳祁那样的容貌才是达标线,那傅幽人其实自己审美也很高。他从小看过选过多少活色生香的美人,打小一家几口全特么颜值爆表,后来家业败亡他进了王府伺候,再后来进了教坊,眼里多少美人没见过。虽然如此,傅天略仍颇为自傲。原因他更是天生一朵人间富贵花,故他当年觉得自己招蜂引蝶乃是寻常,原因他那样的艳丽,谁又比得上。至于现在么,他可谓是卑微到尘土里,秀丽雍容的容颜早已毁去,代之以憔悴支离的皮,身子也废掉了,性格也绝不可爱,除了柳祁这个神经病,谁还能对这样的他感兴趣?就是哀帝这样风流的人,对傅幽人多么的关照,日夜相对也从没有对幽人产生一丝绮念,似乎也证明了幽人不过是枯枝败叶一样的,是绝对惹不了蜂也招不了蝶的。偶有蜂蝶停留片刻也是为了歇脚,若他自己先颤抖起来,觉得要被采摘,那就是自作多情、脑子拎不清了。
不过此刻的傅幽人也没有想那么多,又重新站好,跟流星一同入了太尉府,一边笑道:“流星倒长得结实,没浪费吃进肚子里的那些好菜好肉。”流星摸摸鼻子,道:“傅郎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傅幽人不以为意,却笑道:“哪敢?你可是太尉跟前的一把好手,而且么,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没你的话,我也没能活到现在。”流星却说道:“哎呀,快别提这个了!为此事,我没少挨太尉的教训!”傅幽人闻言一怔,愕然道:“难道他竟不嘉奖你的英勇,倒还教训你?”流星便回道:“奖是有的,罚也是有的。太尉当时命令我不论何事马上将你带回径山寺,我却因为伏鸳鸯的阻拦而犹豫,导致了后面的破事儿。大人说如果我干脆点儿,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大人教训得也很对,所以我就坦然挨训了。”傅幽人却沉吟道:“就算把我拉走了又如何?难道哀帝就不会被毒害了么?”殊不知伏骄男想的是:“哀帝被毒害如果难免,起码不要让他在那儿看着。他既然在那儿,我又难免辜负迦南,妄开杀戒。”
如今太尉府倒是由阿大当管家,阿大安置了傅幽人居住之后,傅幽人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都好尴尬。他在这儿既不是仆从,然而他的地位也够不上当太尉府的贵客,这么住着真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且阿大居然还派人来伺候他,他更加受不起,半天就把拨来伺候的奴仆打发回去了。阿大也很无奈,只说:“大人吩咐了,傅郎的饮食起居要精致妥当,不得有一丝怠慢,要比着公子少爷的份儿来伺候,您这样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岂不是难为我么?”傅幽人却道:“我是什么身份?哪能这样!”
流星分明看出来傅幽人不自在了,便笑道:“怎么不能?我又是什么身份?也不是一样活得跟个少爷一样!我都能了,你怎么不能?”傅幽人心里却还很别扭,又说道:“照理说,小才进宫,我出宫,我来这儿当差也是寻常。然而这府邸都给阿大料理了,我倒是没事可做了,岂不是白吃?”流星却说道:“我总听大人说小才比不上傅郎,所以么,大人对你肯定有更重要的安排。等他回来就知道了!你最近也很劳累了,何不趁机休息休息,也受用受用!”傅幽人却觉得不太自然,又说:“做奴人的若闲下来,岂不是不守本分。”流星闻言一怔,马上敛去了玩笑的神色,肃然说道:“大人才说了傅郎获太后恩准赏赐出宫,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谁都不准说傅郎是奴人!你说这样的话,不但大人生气,我也生气!”傅幽人闻言一愣,半晌又笑道:“好了,我不说了,你也别生气。”说着,流星也露出笑容,说道:“可不是么?”傅幽人却道:“只是大人怎么无故说这样的话?”流星叹了口气,道:“却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之前大人说让小才进宫,阿大就说该让傅郎接替小才在府中的位置才是。大人马上就生气了,说傅郎是贵人不是奴人。”傅幽人闻言也颇为意外。
傅幽人确实恢复了良民的身份,但他和一般从良奴人不同,他是受过宫刑的。这不是靠太后一个恩典就能推翻的事。虽然伤疤是结了痂许多年,但傅幽人永远忘不了那个疼。
尽管在宫中谨慎行事多年,傅幽人在径山寺却渐渐变得不守规矩,和伏骄男也满口“你我”的说话。到现在,傅幽人每天跟流星一处胡闹,更恣意得真像个少爷。相较起来,护国巷倒是比径山寺还更像个世外桃源。然而,傅幽人如今就是再有笑容、再会说笑,也始终回不到最初傅天略的样子了。就是雨后烟波,脉脉斜阳,傅幽人凭栏远望,总是望不断他来时的路、他要去的路。他困在此刻这个雕梁画栋,不知道前往何方,也无法落叶归根。他唯一的牵挂,不过就是金太尉巡视天下途中传回的只言片语。每当此时,他都深深懊悔自己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和伏骄男一起离京,也少了好多说不出的苦。然而,他若跟在如今满身荣耀的金太尉身边,每每自惭形秽,怕又会添许多无法与人说的愁。
金迦蓝的呈报在摄政太后宫中是最优先级的,一旦到了,就算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也要把她唤起来。其实他写的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平平淡淡地报告着他路上的见闻和完成的事。摄政太后却能体会他的不容易,各地的节度使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个凭空而来的太尉调遣。为此伏骄男也斩了人,杀了生,回报就是大家都不敢惹他了。倒是有人还说他菩萨脸孔、霹雳手段,还好他和曹姜还是聊得来的,有太华那边率先与他示好,也是好事。伏骄男的上表也总在最后恭敬地写上“问太皇太后圣安,卑职远行为国,莫须牵念”。看到此句,这残酷的妇人眼中也会流露出脆弱的感情。
流星也能不时收到伏骄男的信,训导他多读书,不要胡闹,要听傅幽人的话。流星总笑嘻嘻地想着:“他哪里知道傅郎也跟我一块儿胡闹,前几天还一起飞鹰,过两天还要赛马。”伏骄男若知道他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家里傅幽人却常和流星去吃喝玩乐,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傅幽人终日无所事事,国丧期满后,若流星一直撒娇,傅幽人也偶和他像普通富家子弟一般去飞鹰走马。别人知道他俩是住护国巷的,都避让三分。
当然更多时候他还是督促着流星读书的,也有时候他会到白相爷府上。白术身为丞相倒是很谨慎,不太与傅幽人交往。傅幽人也只是去白府看魏略。魏略也是偶尔问问流星读书怎样了,是不是还很爱胡闹。后来魏略被白术推荐去国子监读书,也不住相府了,另外出来住,傅幽人想送他点钱财资助他买地建府,魏略也婉拒了。傅幽人却笑道:“我这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钱,都是在宫中当奴人的时候攒的。”魏略闻言便笑道:“那竟是你的血汗钱,我更不敢要!”傅幽人忍俊不禁,又道:“偏是你会说话。”魏略咯咯笑了半晌,却道:“听说金太尉快到囚崖了。”傅幽人闻言一愣,便道:“可不是么……怕柳祁的末日也到了。”魏略便道:“兵部尚书倒台之后,柳祁就不行了。只是太后一直不动他而已。”傅幽人悄悄看了魏略一眼,小心地问道:“那你倒希望柳祁死么?”魏略一时也是百感交杂,只垂头叹息不语。傅幽人明知魏略对柳祁仍有情,便劝慰说:“这句话说出来你都未必信,太尉虽然不喜柳祁,但却不想柳家就此没了。”魏略闻言一笑,答道:“他倒是心怀天下。”那傅幽人却慢慢说道:“太尉原本就不是恋栈权位的人。”魏略道:“他是不恋功名,但却别有所恋,且十分深重,你倒够狠心的。”说着,魏略深深看向傅幽人,眼中似有许多言语,却不说出来,这倒使傅幽人心虚得很。
魏略又送傅幽人出门,傅幽人仔细琢磨着魏略的言语说话,半晌又回头说道:“你可不会记恨我吧?”他说了这话,都觉得自己不要脸,又是十分惭愧。魏略闻言一怔,倒是惨然一笑,说道:“胡说什么!”半晌,因气氛尴尬,魏略又趣道:“我倒觉得,如果不是认识柳祁那个混账东西在先,我又是个死脑筋的,大概会爱上你也说不定。”傅幽人方道:“我可受不起!”魏略又笑了说:“我也怕极了伏骄男的刀!”傅幽人听了这话,又觉得无趣,魏略偏要说这个,那傅幽人又便挖苦道:“你能看得上柳祁那种货色,也别说能爱上我了!”这才登马车离去。
傅幽人回了护国巷,又听说伏骄男送了信回来,阿大、流星都有信,偏傅幽人没有。说起来,伏骄男出门至今,都没送过书信回来给傅幽人,有时候连径山寺的方丈都能收信,就是傅幽人收不到。傅幽人本以为是漏送了,或是过几天会到,现在都八个月过去了,他也明白伏骄男根本没打算给他写信。傅幽人有时忿忿不平,有时又劝自己放宽心:“他不给我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是什么东西?他让我跟去,我还不肯,大概也是得罪他了。”
却又恰好听见一个仆人说道:“当初哀帝刚崩不久,傅郎一直十分恭谨,奴似乎听见有人跟太尉嚼舌根,说傅郎为哀帝心碎,乃是为了当初哀帝独宠傅郎的深情。”傅幽人闻言大惊,他又仿佛记起当初花姬封妃的时候,正是傅幽人躺赢后宫,成为所有佳丽都妒忌的“宠冠六宫”荣誉获得者。傅幽人觉得这个身份对他行事也很方便,既然太后没意见,他也一直不辩解,大大方方地当个第一男宠在后宫横着走。如今一想,大概整个京城没有人没听说过添油加醋版的哀帝宠傅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