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骄男又说:“这些动荡使人不安,也难以对朝廷产生信任,才会有诸多人祸。早有藩王作乱,近有边境之变,最近又有饥荒流民,天下的心都不稳,还须要弘扬仁善才能使百姓安心。”皇太后闻言一怔,不想伏骄男还有这个思虑。皇太后确实是多疑的、冷酷的,她当皇后的时候遭到很多不公平的对待,因此上位后就要加倍奉还,为了得到权力,铲除异己毫不手软。主少国疑,且这个少主确实是不靠谱的,皇太后更加要用雷霆手段镇压各方,没想到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她越不安就越暴力,却不承想,她把自己内心的不安感由此把整个国家都感染了,不仅是寻常百姓,连朝廷大员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那伏骄男叹了口气,说:“你们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但却不知道如此瞒我,倒使我自乱阵脚,得不偿失。”太后闻言放心不少,只道:“我知道,所以特地向你坦白、认错。”太后素来高傲冷酷,如今却在笑着赔不是,倒使伏骄男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事实上,皇太后在决定隐瞒伏骄男这些事之前就担心会惹伏骄男不快。傅幽人便对皇太后献计说:“在这些事都做成之后、迦蓝圣宗了解之前,太后先去跟他表白陈情,放下一些架子,他必然就不恼了。若有什么不好,一并都推到奴的身上来就是了。”
皇太后见伏骄男果然没什么脾气,便放下心来,有担保说:“本宫以后什么都会跟你商量的。”伏骄男便应了一声,但他心里知道,皇太后是不会轻易改变她的作风的。不看着敌人血溅五步,皇太后于心不安。伏骄男又说道:“我不同意惩治神圣军,是因为法不责众,且他们每一个都是有战功的,怎能因小事而大戒。我是神圣将军,却去害救过我命的人,还计杀伏家人,外人不知怎么看我?我岂非未成大事、先作小人了?”那皇太后却道:“我自然知道厉害,才不让你沾手这些事。只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伏骄男叹了口气,又饮一口酒,思忖再三,才继续说道:“怎么没有呢?咱们就秉公执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伏鸳鸯、柳祁一个都逃不掉。只是娘娘又不愿意大动干戈,怕彻查下来,连自己都不干净了。”
皇太后因为惩贪损失了一个当宰相的兄弟,还丢了一堆亲信,至今心有余悸,只怕让秦大学士这个铁面无私青天大老爷查下去,连黄家都要抄掉了。那伏骄男劝道:“原本惩贪早该做了,这不是对付敌人的刀剑,这是本来就应该办的事。”皇太后哪里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只是不以为然,但为了顺儿子的心,仍说道:“你说的很对。”伏迦蓝看出来皇太后是敷衍他,故他也安静下来了。
皇太后不忍这空气中长久的寂静,又笑道:“说起来,那傅幽人把御泉司弄成他自己的小地盘,这不是我的授意,他也没有请示过我,不知道可有请示过你么?”伏骄男便道:“按刚刚说来,傅幽人做事不是都只问太后、不问我么?我哪里会知道?”皇太后听了这话有些意思,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又看向亭旁的桃花,说道:“我看傅幽人从来谨小慎微,为你倒是屡屡作出不谨慎的事,那是很难得的。你若因此弃用他,倒很可惜,不如借机给他立个规矩,好让他明白本分,以后用起来就很顺手了。”伏骄男闻言一怔。那太后又斜斜地乜了不远处的小才一样,眼光的流转又轻又快,迅速地划过,又迅速地收回来,她重新看着伏骄男那俊美的脸庞,说道:“倒是那个小才,小心眼儿挺多的。”伏骄男答:“我知道。”
伏骄男的心思,使皇太后困惑。眼前的他既不像是那个一怒之下拿了尚方宝剑去落草为寇的伏骄男,也不像是那个青灯古佛心肠柔善的伏迦蓝,两边都不到,两边都不是,矛盾又可悲。皇太后心中柔情漫漫,忍不住贸然地去握住了伏骄男的手,伏骄男也是一惊,抬眼看着皇太后,却见这个残忍的妇人眼中满是悲悯的波光。皇太后知道自己的唐突,很快把手抽回,顺势站了起来,走往山桃林中,留给伏骄男一个微微佝偻的、寂寞的背影。
自从回宫,伏鸳鸯甚少与人接触,更不愿和皇帝共处。只要他和皇帝一坐下来,皇帝就开始话痨模式,一直逼着伏鸳鸯说话,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伏鸳鸯非常心烦,不肯理他。那皇帝也不敢打扰他,只不时远远的、悄悄的看他。还是花姬比较有耐心,沉得住气,伏鸳鸯才渐渐愿意和花姬独处。有时两个人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就是看伏鸳鸯冷了,花姬给他披上衣服,或者给他添添茶,伏鸳鸯不爱说话,她就不说话,伏鸳鸯偶尔说两句了,她就随意地听着,随意地搭着话,就是不温不火的样子,倒叫伏鸳鸯没那么难过了。其实花姬心里急啊,伏鸳鸯不靠谱,捞出来了不顶用,跟个废物一样,不添麻烦就罢了,要指望是指望不上了。
那伏鸳鸯仍趴在窗边看麻雀打架,花姬却整理好了行装,摘下头上的珠翠,换上朴素的衣物,比当宫女的时候更不如。她挽起不加一点珠饰的发髻,穿上布鞋,将要出门,却幽幽看着伏鸳鸯,半晌泪垂,说道:“我要去了。”伏鸳鸯这才留意到花姬这个情状,忙问道:“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花姬闻言一笑,说道:“你倒想起问我怎么了!可见良心还没死、脑子也没坏,我就放心了。”伏鸳鸯握住花姬的手,也是叹息不已。花姬便道:“你记不记得之前求伏迦蓝的事?”伏鸳鸯想了想,方道:“你要自请出家,和孩子去径山寺服役终老?”花姬便点头,说道:“我只想要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你现在也好了,我也不担心了。”伏鸳鸯便趴在地上恸哭。花姬抹着泪看着伏鸳鸯一个七尺男儿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心中更是怆然,半晌悻悻道:“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给你伤口上撒盐。但我怕再没机会跟你说了。”那伏鸳鸯抬起头来,满脸是泪的,那花姬边取了帕子给他擦脸边说:“你这条残命是神圣皇后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你如今这样,可对得起她么?”伏鸳鸯闻言,又想起那伏圣后的惨死,又不禁想起自己在狱中所受的凌辱,他苍白凹陷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恐悲痛的神色来。花姬深知伏鸳鸯还未复原,便摇头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枚锦囊,悄悄儿透过彼此交接的宽袍大袖递到对方的手心。那花姬在他耳边说道:“这个里面的东西,等你好了的时候再看吧。”说着,那花姬便站了起身,跟外面等候多时的宫人走了。
烟也朦朦,雨也朦朦,这沉默的庭院朦胧在一场细润的春雨之中。这庭院栽种着不少柳树,匠人们都悉心栽培,不敢怠慢。因为宅邸的主人姓柳,所以对任何一株柳招待不周都很可能大祸临头。这是老柳侯爷的讲究,柳祁倒没那么多想法。
这个台阁是在宅邸的最高处,风景最好,能看得见人工凿的湖,旁边萦绕的柳烟,还有不时在旁吹弹的小官。柳祁喜欢坐在这儿的摇椅上,除了因为景色,还因为这儿的这把摇椅原来只有老侯爷才能够坐。这个府内等级分明,不仅分嫡庶,连庶子也分三六九等,好比那些侧室生的还能叫的上公子,还能够说别人姨娘养的。那些姨娘养的也不甘示弱,扭过头来就啐柳祁,数落他是丫头养的。现在他坐在这把椅子上,他以往连在这把椅子旁边蹲着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呢,连老侯爷都不敢来坐这把椅子了。
以往老侯爷还劝那柳祁不要沉迷男色,现在柳祁娶了妻,也就罢了。原本柳祁想处置了这个黄家来的妻子,但不想这女人有孕了,便想着多等几个月,而且难产而死也比莫名失足要合理很多。柳祁是个耿直的同性恋,这个倾向昭告天下,因此他的院落里也多的是活色生香的公子。几个新来的公子便在湖旁旁边吊着嗓子,不时媚眼如丝地勾看着楼台上的柳祁,也是好风景。这几个公子也会望向湖,看着湖水映着他们的好颜色,却不想一个人影掠过,便是惊鸿一瞥,就顿时使他们几个年少小官黯淡无光了。那些人恨恨地看着这陌生却又美丽的男子走过,又是妒忌又是自惭的,半晌见那男子往楼台拾级而上,更是吃惊。那可是柳祁专属的楼台,轻易不让人登的。这几个人忙拉住守在台下的管事,问道:“刚那个美男子是什么人?”那管事便道:“哦,那是祁公的贵客、径山寺的迦蓝圣宗。”那几个小官便吃惊得很:“都说念那个什么经能够美颜,果然是真的么?”顿时就想入教了。
伏迦蓝走到了柳祁的身边,柳祁便站了起身,对他一笑。这似乎是伏骄男头一回和柳祁独处,柳祁引他坐下,和他下棋、喝茶,只要伏骄男不说,那柳祁可以绝口不提朝政的事,单纯的吟风弄月,没有一点尴尬的地方。那伏迦蓝也保持优雅地和柳祁谈论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一边观察柳祁,只见柳祁看起来真是人模狗样,说话很有水平,待人很有礼节,又会生活,又会逢迎,长得又好看,伏迦蓝甚至多余地担心起来:“会不会天略和他过得也很开心?”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天略宁折不弯,和他一起一定很痛苦。”